“當然是蘇老師啊。”她毫不猶豫的說,“她不但普通話講得好,課也講的好,你不知道,她給我輔導語文,娓娓道來,聽起來特別享受,入腦入心,情不自禁就受到了感染……”
她說起來滔滔不絕,夏永山還想著要到馮家去,馬上打斷她的話:“知道了,她也給我們上過課,早就受教的。”
正好要幫童真真打電話過去,太巧了,但是不能直說,這是個可以利用的物件,假裝困惑的樣子,說那邊放假以後,老師要參加建校勞動,哪裡有時間給她補課?
賈文娟得意了:“我是什麼人?我父親是什麼人?公社屬於縣裡管,縣裡屬於市裡管,我父親可是市裡的一把手,公社推薦我考大學,當然應該給我提供條件。所以,我就像上課一樣,上午是數學物理,下午是語文化學,晚上我就自己複習。怎麼樣?時間安排得正好吧。而且,我廣播的時間在早中晚,不耽誤工作,站好最後一班崗,公社領導還都表揚我呢。”
這個姑娘心直口快,可是沒什麼心術,夏永山還是看出了當中的彎彎繞:“我看你有點偏心。物理老師年紀大了,語文老師身體不強壯,所以,你就特殊照顧,在一天最熱的時候給你上課,也算是對他們的一種照顧。”
“是啊,我是不是人美心善,很有人道主義精神?”
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忽閃忽閃的,比同班的那兩個女生爽朗大方,讓夏永山心中一動,有些莫名其妙的心虛——她對我那麼好,動機很明顯,我卻為別的姑娘利用她,有點兒不太厚道。可是,為了心中不可磨滅的情意,利己又不損人,沒有喪失革命原則,沒什麼可指責的,只是要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於是問,老師上課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在公社中學的教室裡呀?
賈文娟點點他的腦袋:“這是榆木疙瘩嗎?我能夠被推薦,已經讓很多人眼紅了,還能大張旗鼓的利用學校的資源,不是授人以口舌嗎?才不幹這樣的蠢事呢。就在我的廣播室裡,那是閒人免進的地方,又在公社大院子的角落,可以安安靜靜搞學習。你要去了多好,我們一起聽課,魚不驚蝦不跳,除了公社的幾個幹部,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是注意也不怕,反正,市裡一把手的女兒,可以有恃無恐。”夏永山這才看出來,這個姑娘也不是所想的那樣簡單,還是有些頭腦的。
“不要以為我們家用權勢壓人,公社那些頭頭腦腦的,哪個沒有親朋好友在市裡?不都想我父親提拔照顧?就是公社的供銷社,沒有我父親的批示,哪裡能拿到化肥農藥和優良品種?”
有權有勢好辦事,夏永山並沒有多大的體會,因為父親氣管炎(妻管嚴),並不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多照顧,反而有些鐵面無私,貌似公允,其實是做給別人看的,對於他們夫妻生養的那個女兒,也不知道多麼嬌寵。
現在不是考慮這些問題的時候,他果斷的站起來,卻又裝著無可奈何的樣子:“你那裡條件那麼好,你一定能順利的考上大學,我卻不能跟著你去,真是遺憾呢。”
“為什麼?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的?”賈文娟特別給他透了個底,“你放心,我父親說了,你的父親是革命後代,渡江戰役之後部隊接管城市,和我父親性質有點相似,也曾經是軍管會里的幹部,沒有多大的問題,就是有些資產階級生活作風,鬥私批修,幹部都是要過關的。”
“但他們都不在家呀,父親母親都在學習班裡,總要有人看家吧。”
“喲,你家財萬貫,生怕被人偷了是不是?”
“我家又不是資本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妹妹,暫時不在家,但她如果回來,連麵條都煮不熟,襪子都不會洗,我還得照顧她。繼母只是在單位被隔離,還要我每天送飯去,你說我怎麼走得掉?”
聽到他悠悠的嘆息,看到那張英俊的面孔真的有幾分憂鬱,賈文娟也莫名的憂愁起來,不能帶他去板橋,也不能給他燒菜燒飯,真是遺憾得很,圓圓的娃娃臉眉頭皺起,這才顯出幾分成熟,問,還有什麼地方需要她幫助的?
夏永山想說,需要你趕緊離開。這話怎麼能說出口?只有說,他要去買菜了,也不能送她,也不能一起復習功課,只有各自加油,希望將來在大學裡遇見。
賈文娟非常樂觀,說一定會再見的。不一定一所大學,也不一定一個考場,但是都要回市裡來考試,總是要回家的。
人生都不是圓滿的,如果有一個女孩子,具有馮有珍的能幹,有賈文娟的家庭,還有童真真的溫婉,氣質,容貌,那真是天女下凡,是最理想的伴侶了。比較而言,三個孩子都很漂亮,一個端莊大方,一個活潑可愛,一個風姿綽約,他偏偏喜歡最後一款,如果要走到一起,遇到的困難險阻最大。
姑娘戀戀不捨的站起來,總算可以脫身了,他滿含歉意,拿了一個多層的飯盒子,還有一個洋瓷缸子,告別了鄰居,來到了馮家。
三個老同學都在忙。裡面兩個女生在炒菜——一個指導,一個動手,還是用左手炒菜,很彆扭,很不方便,但是什麼事都有個過程,熟能生巧,童真真很有信心,憑著自己超強的學習能力,一定能儘快出師。
門口的院子地下,大蒜攤了一地,張誠鼎坐在地下,抓起一個一個的大蒜,要把前半部分切掉。他是個心靈手巧的男生,但是,家裡有母親做菜做飯,知青點有馮有珍動手,他都是吃現成的。蒜瓣子都抱成一團,圓圓的捏在手上,隨時要往外面溜,要不然就打滑,幾次差點切著手。但是聽兩個女生說,這個比其他的手工活賺錢,他如果在家裡幾天,小妹妹已經基本結束功課,加上母親全勞動力,一天賺兩塊錢不在話下,比他父親工資收入還高。堅持下來,不能說賺錢致富,能夠脫貧也是好的。
所以,他堅持下來,拿刀的手已經很累了,看到來人,心花怒放:“來得好,來得妙,幫我幹活,要不要?要要要。”
夏永山記起來了,昨晚上聽馮有珍說過,她們要剝大蒜,原來這樣做,既然那兩個在燒菜,他也應該出一把力。見張誠鼎跳起來了,自己走過去,坐到地下,太沒有形象了,只是蹲著,切了兩個就覺得不對勁兒,站起來,到廚房裡去,問馮有珍要磨刀石,說刀不快,事倍功半。
看見夏永山來了,居然代替張誠鼎幹活,馮有珍找出了磨刀石給夏永山,又走出去對著張誠鼎指責:“我說大懶,你可真會偷懶。忘記了你是來幹什麼的?你是來求助於人的,你是來吃白食的,你還不願意出力?還要讓賢嗎?不好好表現表現,就怕你的事要黃……”
院子裡,馮有珍就像三孃教子訓斥張誠鼎,廚房裡,夏永山站在水池邊兒上磨刀,抬頭看著爐子邊的童真真,左手笨拙地翻炒紅燒肉,額頭上掛著汗珠,覺得她在受苦受累,擔心太熱了,真想拿一把扇子給她扇風。跟著又有些欣慰,哪怕右手好不了,她一隻手也可以幹活,不會成為別人的負擔吧。
在和爺爺生活的日子裡,夏永山已經習慣了幹這些活,磨刀不耽誤他說話,順便就告訴了姑娘,讓她不要著急,鄰居在板橋公社當播音員,喊蘇老師接電話不成問題,但是昨天回家來了,明天才去,可能後天才有機會打電話。
“我不急,擔心母親著急,寫信說不清楚,能有機會打電話,當然更好了,等你方便吧。”鐵鍋裡的水快要燒乾了,肉燒糊了可不得了,她放下鍋鏟,一步跨到水池這邊,左手擰開龍頭,看著水嘩啦啦淌個不停,又拿一隻碗去接。水開得太大,碗伸去,水全部衝出來了,又放了碗,把龍頭擰小一點,一陣手忙腳亂,更覺得懊惱。如果在平時,一隻手控制龍頭,一隻手端碗接水,輕輕鬆鬆完成的事情,現在怎麼就這麼難呢?
“我來我來。”一邊磨刀的夏永山於心不忍,就要幫忙。
“你忙你的。”童真真倔強地抿嘴,想起師傅的吩咐,蹲下身子,把爐門關起來,蜂窩煤減少了火勢,她鎮靜下來,就像考試那樣,從容不迫加上水。放下碗,再拿起了鍋鏟,翻炒幾下,廚房裡就散發出特殊的香味兒。
夏永山吸吸鼻子,誇獎童真真廚藝不錯。她小臉兒通紅,是熱的?是水氣燻蒸的?還真是不好意思?趕緊說,是馮有珍放的佐料,她只是個助手。炒菜是個學問,不是一天就能學好的。
還在謙虛著,馮有珍又進廚房來了,問他刀磨好了沒有。
他用大拇指颳了一下刀刃,說行了,然後就往外面走,又要蹲下來切大蒜,張誠鼎趕緊搶過菜刀,說這是他的任務。剛才,馮有珍出來以後,把散落一地的蒜瓣都放進水缸裡了,張誠鼎也要求夏永山打下手,說自己負責切,讓他把蒜瓣往水缸裡放,把梗子挑出來。
自己幹了重活,張誠鼎才好意思開口,說大妹妹下放在廣溪,那個地方很苦,冬天吃山芋,夏天吃山芋幹,妹妹每天只有五分工,年底的糧食都買不回來,現在,童真真回城了,能不能請他幫忙,把妹妹調動到夏橋去。
“你切不動了,我來。”夏永山就像沒聽見他的話一樣,奪過菜刀,果然切得又快又好。
張誠鼎相形見絀,求人的話說的也沒底氣,見對方一點兒不表態,厚著臉皮又加了一句:“老同學,幫幫忙吧,我們家五個人,只有父親一個人工作,我只能自己保自己,妹妹都養不活自己,家裡窮成這樣子,老婆都娶不起。”
他的話剛剛落音,背後就被人踢了一腳,還有一聲呵斥:“你才剛剛吃飽飯,就想娶老婆了?沒出息的東西。”
“這不就打個比方嘛。”張誠鼎無辜的扭頭,看見馮有珍提著剛才切菜的菜刀,把另外一塊砧板放到地上,也要開始工作,他趕緊接過來,“我來我來,沒有多少了,我們兩個男子漢幹,你還是去燒菜做飯吧。”
“最後一個筍乾紅燒肉也快要好了,這邊切完就可以吃飯。”馮有珍也隨他去,只是扭頭對夏永山說,“你架子這麼大呀?又不是恐龍的骨頭。不管怎麼講,我們都是一個小集體的,童真真回城了,你馬上也要回城了,就把我和張誠鼎丟在那裡,孤男寡女也不方便啊。”
“什麼?你也要回城了?”張誠鼎手裡提著刀,像有千斤重。
馮有珍這才想起,嘴巴大了,他還不知道這件事。不過,3/4的人都知道了,唯獨瞞著這個人,有點兒不厚道。乾脆直白:“他被推薦參加工農兵大學生考試,畢業出來就是國家幹部了。”
“這不——”公平兩個字張誠鼎說不出口,無論從哪方面比,都比不過夏永山,就是現在切大蒜,他悶聲不響,已經切了一大堆,自愧不如,只好放軟了聲音,“大哥,幫幫忙吧,我妹妹在廣溪過得很不好,還有人欺負她,到一起,還能有個照顧。”
“我也有個伴啊。”馮有珍推了夏永山一下,“你上上下下都有人,你不幫忙誰幫忙?”
夏永山這才說:“我們四個能夠到夏橋,我已經使出渾身解數,現在父母都在倒黴,上面哪裡有人?”
“吃飯了,吃飯了!”童真真已經把最後一個菜裝盤,端上桌子,到門口來招呼大家。
馮有珍扭過頭去說:“你慢點兒,別燙著了。我們把大蒜切完,泡起來就可以吃飯。”
張誠鼎不解地問:“這麼早就吃飯?”
“吃了中飯,夏永山要給他的母親送飯去。當然要早一點。”童真真走出來看看水缸,問是不是可以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