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現,街頭巷口的鋪子還未營業,早起的鶯鸝便已在枝梢挑了位置啾啾鳴叫,擾人清覺。
江離惱火的一把抓過枕頭,連耳帶眼全都嚴嚴實實的蓋住,可那些在春日裡為了求偶放聲歌唱的鳥兒,歡快到撕心裂肺的聲音哪是區區布料可以抵擋得住的。江離在枕面下呲牙咧嘴,心想由得你們叫去,只消再忍得片刻,自有我家桃子滿心忿忿的跳出來把你們統統趕走。
然而片刻究竟是多長,始終是個模糊的概念,不願意從覺中徹底醒來的江離覺得自己的耐心都已耗盡,那幾只鬥唱爭鳴的鳥兒仍然活蹦亂跳,難道昨日貓師叔折騰得太晚,筋疲力盡的桃子今天也不願意早起?
習慣於睡到日上三竿的少年憤憤不平的在床上打滾,不經意間突然醒覺這床大了幾分不說,貼身被褥綿軟柔和,更有一種如蘭似竹的清幽香氣,讓人聞之身心俱爽,狠不能將整個人埋入其中。
這哪裡是自己慣睡的狗窩。
江離猛然睜開眼睛,只見周遭的佈置整潔素雅,明亮的視窗淡紫色窗紗隨風搖動,飄逸雅緻。窗前烏木書桌上的花瓶裡插著幾束剛採回的雛菊,花葉之間還閃亮著晶瑩的朝露凝珠。一旁的琴架上古琴通體褐色,造型古樸。
此刻江離哪裡還看不出這是個女子閨房,他扶著腦袋呻吟了一聲,總算斷斷續續的想起昨日晚上的些許片段來。想起拉俞星新一起說要去紅袖樓,想起小鴨子姑娘把自己帶到了後院,想起那個特別能喝酒的吳絮兒抱著四個酒壺出現在門口。
然後,然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這是在紅袖樓過夜了?自己那個心心念唸的小目標就完成了?就這麼悄無聲息的完成了?
他掀開被子,正要仔細檢視一番。卻聽背後一個女子嬌笑著道,“看什麼看,看把你給緊張的,放心好了,沒有佔你便宜。”
江離吃了一驚,扭頭看時,才發現一個女子正對著梳妝檯上的銅鏡描眉,她的頭髮像黑色的瀑布飛流直下披了下來,只在背部的位置很隨意的用絲帶扎攏,顯得清爽自在。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見女子的側臉,線條輪廊沒有正面看時那般溫柔甜美,卻有一種毫不遜色的別樣的美。
吳絮兒站起身來,滿意的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這才走到一旁的衣架上,將江離的外衣取了扔到了床上,一邊說道,“我睡在柳姨那兒的。這地兒也就借你睡一晚,可別想多了。”
江離訕訕的接過衣服披上,也不與吳絮兒爭辯,只是環顧四周之後奇道,“俞昊新呢,沒在這兒過夜?”
“讓黃小丫找地方帶他過夜去了。”吳絮兒翻了個白眼,將一邊早就涼好的醒酒茶端到江離面前,沒好氣的解釋道,“也不想想,兩個大男人一同在我兒過夜,傳出去我吳絮兒還怎麼做人啊。”
“哦,那倒是。”江離接過來一飲而盡,隨口敷衍著,只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臉認真的道,“那現在傳出去了,我怎麼做人啊。”
吳絮兒圓瞪著眼,一臉的不可思議,自己為了有求於他,不止脫口而出以身相許的酒話,還把房間留宿與他,這些事兒自己一個女兒家都沒想著如何如何,這個討厭的傢伙還要跳出來反咬一口,當真是無恥之尤啊。吳絮兒只狠不能撲在那張可惡的臉上,用力的咬兩塊肉下來。
江離望著面前這個清秀絕美的少女突然面目猙獰起來,更是雙手用力的攥緊了粉拳,不禁有些害怕,退後兩步,這才訕訕的道,“我俞昊新禽獸不如,不需要做人的。”
吳絮兒卟哧一笑,怒氣頓消,倒是想起初見時這個傢伙就是這般的無賴嘴臉,這麼些時候過去了竟還是沒有半點長進,整天頂著俞昊新的名頭幹壞事,不由得氣道,“人家俞昊新長的好,為人真誠又知禮,哪兒不都比你強……”
“那你去喜歡他便是。”江離沒等吳絮兒說完,便有些不耐煩的打斷了她的話頭。
這段對話像是慈母與恨鐵不成剛的孩子之間的相互埋怨,又像是小情侶打鬧拌嘴時的閨閣幽怨十足,只是不管是哪一種,此刻聽來都有些彆扭。兩人話一出口,皆是一怔。
江離沒想明白自己這平白而生的薄惱從何而來,這種本就是雲散霧收不著痕跡的玩笑話,自己難不成還與俞昊新這個傢伙較勁不成。吳絮兒也不清楚為何自己脫口而出這般的言語,本來說了也就說了,看著江離頗有些真惱的神色,心下又有些懊惱心虛,只是自己又如何賠不是,難不成接著話茬說自己不喜歡俞昊新只喜歡你不成?
吳絮兒小臉兒微微有些發燙,連忙把江離按到梳妝檯前坐下,一邊幫著打理頭髮,一邊陪著笑道,“好啦,江大公子別這般小氣,奴家向你陪不是就是了。”
江離望著銅鏡裡吳絮兒含羞帶怯的模樣,本就是無端著惱,哪還能真氣了不成,本想開口說上幾句以免顯得自己小氣,只是此刻坐在妝臺前,感受著吳䋈兒的手指溫柔穿過自己的頭髮,聞著那帶少女幽香的呼吸輕輕落在自己頭頂,聽著那梳子落於髮際細微的摩娑在耳畔沙沙作響,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打破了這片難得的靜謐,反倒不美。
吳絮兒幫他把外衣披好,連同下襬的褶皺處都仔細拉平,等到上上一下一切都打理妥當了,這才狡黠一笑道,“過會兒我可就不陪著出去了,省得麻煩,你自己記得去吃早點。”
麻煩?能有什麼麻煩?
出了湖心小院的江離暗自嘀咕。此刻天光正好,紅霞映照於碧水藍天間,翠鳥鳴唱在綠樹紅花中,宿醉後步履輕浮的少年飄飄然行走在棧橋石道上,那搖搖晃晃的步子落在別人眼中卻別有一番春風得意氣派。
不知道有多少間小樓上的窗戶陡然間被推開,塗粉塗了一半畫眉畫了一彎的少女探出腦袋來,若是平日裡,這些最愛美的姑娘們定死活不肯以這般邋遢模樣見人。只是今時不同往日,這可是從吳絮兒房裡出來的男人路過,錯過了這一遭,這幾日小姐妹之間的閒聊可就別想插上話了。
吳絮兒聲名遠揚追求者甚眾,從豪門士紳到書香門第的公子不一而足,卻從未見她對誰假以神色過。這些年間,別說是紅袖樓的姑娘們,弄里巷間,酒肆茶坊的閒話間,總有無數人好奇這位紅袖樓最嬌豔的鮮花會落於誰家。只怕江離還在湖心小築酣睡的時候,便有無數道訊息經由紅袖樓發酵傳出。還未甦醒的南紹城裡,多少人一夜未眠獨坐天明,多少人借酒消愁愁上加愁。
如今這位折花少年洋洋灑灑的自湖心小築出來,怎麼可以錯過。無數雙目光細細打量,無數張巧嘴兒評頭論足,讚的嘆的怨的奇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便是江離行走其中,識海之中都能感應到這不知何處而來的壓力重重,若不是要勉力維護男人尊嚴,怕不要就此落荒而逃。
便有少女認出是前日裡紅袖樓前羅帕雨的始作俑者,細細打量之下未免有些遺憾,又有些慶幸。遺憾的是為何不是那位長得有若謫仙臨凡的公子,眼下這個小哥雖然也是俊俏之極的,可放在一起可就被比下去了。慶幸的是,既然最英俊的公子未被挑走,自己將來總有機會,就算沒有機會,也總歸有個念想在不是?
“小公子,吳絮兒的身段可還豐腴?可還比得上奴家?”
“小公子,看你腳步虛浮的,昨天夜裡沒少用功吧,哎,別跑啊,說說倒底是幾回啊?”
“小公子,你還行不?要不要到奴家房裡歇息片刻再走?”
“……”
南疆的姑娘本就奔放熱情,紅袖樓的姑娘們說著這些讓人臉紅耳熱的話兒更是像吃飯喝水一般稀鬆平常。單槍匹馬的江離哪敢舌戰群雄,也不敢抬頭望上一眼,便連餘著的一點酒意也早消了個乾乾淨淨,只是埋著頭慌張趕路,指望著將那些嬉言笑語盡數拋在身後。
眼見前大堂就在前面,只要邁出了大門,那些鶯鶯燕燕再怎麼嘰嘰喳喳,也落不到自己耳朵裡了。江離心頭暗喜,卻覺眼前一黑,險些撞到堵牆上。
可是這光天化日的湖畔石道,哪裡來的牆。江離退後兩步,定睛一看,也算是熟人了,拱手道,“原來是劉嬤嬤。”
劉嬤嬤望著江離滿臉堆笑,心頭卻是肉疼不已,只可惜吳絮兒不是樓裡在籍的姑娘,不然依著吳絮兒的身價,今日不說收個天價的梳攏錢,也得狠狠宰上一筆這隻小肥羊。
就算是城主的親侄兒又能怎樣,親侄兒逛青樓就不用給錢了?
只是劉嬤嬤心裡滴血,卻將那張老臉笑得像花兒一般,一邊從袖中摸出一個大號的紅包來,一邊用極為喜慶的音調笑道,“恭喜公子賀喜公子,以後這樓裡頭和城主府也算是結上親了,後面這紅袖樓的生意啊,當真還要靠公子多加照拂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