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了?”姜馳問道。
江孝文沒吭聲,他拿出書本,眼睛盯著本子發呆了一秒,突然抬頭看馮捷道:“你高中要出國嗎?”
馮捷聳肩答:“不想去。我英文一塌糊塗,出去當聾子嗎?話說你問這個幹嘛?你要出國?”
江孝文不置可否,他想到那個晚上偷聽到的話,心中明鏡兒似的,什麼都懂了。他病了三天,想了三天,將自己能做的不能做的全都在腦海裡羅列了一遍,最後他知道,實際上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到最終的最終,他從這態勢裡給自己抓到的最好的牌,或許就是別讓許令慧那個居心叵測的壞女人把自己塞到國外那些培養垃圾的中學。
“可能吧。”江孝文說。
姜馳聽說江孝文要出去,驚訝地撲過來道:“不行啊!孝文你出去了我咋辦?”
江孝文看了他一眼,問:“要不——咱仨一起走?”
姜馳一臉苦惱,指著自己的大口罩說道:“你忘了我的這個?到國外去誰認識我爺爺是誰啊?我不是去找不痛快嗎?”
江孝文聽了,猛地抬手把他的口罩摘了,對他道:“你不覺得你現在口氣輕多了嗎?”
姜馳嚇了一跳,原本江孝文為了讓他上學戴口罩費老了勁了,現在他習慣了上學戴著這東西,冷不丁地被摘了他還特別不舒服。他自己連忙又帶上,對江孝文說道:“真的輕了?你不是糊弄我吧?”
“他倒是真沒糊弄你,你現在真沒以前那味兒了。”馮捷難得地說了一句公道話,他用手在姜馳旁邊扇了幾下,“確實小多了。你以前頂風兒也能臭二裡地,現在站在你旁邊使勁兒聞都聞不到。”
姜馳大喜,跟摘掉了地主反動派的帽子似的,也不計較馮捷的話有多損。他喃喃地道:“明天讓我媽帶我去看看醫生,要是醫生也說好了,那可太好了!孝文,要是那樣,你出國我也出國。”
江孝文嗯了一聲,“那就麻煩李阿姨好好給我們挑個好學校了。”
姜馳高興得連連答應了。馮捷也難得地露出高興的表情,對江孝文說道:“那可真不錯。我本來懶得出去,一想到去那些兔子不拉屎管得還特嚴的國外學校,就覺得鬧心。更別提老子寶貴的青春期要在一個國妞都看不到的鬼子地方度過了。現在有你倆墊背,到時候實在找不到國妞,就拿小文文練手搞個基什麼的也不錯——”
江孝文被這個話惡心翻了。他心情極差,重重心事裡情緒始終不高,只嗤了一下就在嘴巴上做了個拉鏈的手勢。馮捷哈哈大笑,他和姜馳都看出來江孝文情緒惡劣,互視一眼,心照不宣地沒再擾他。
那個週末恢複了健康的江孝文天沒有亮就起來了,他從燕兒湖國家森林公園那裡開始跑起,一直跑到了早上八點多鐘,等姜馳電話打過來約他一起晨練的時候,他已經跑到了原家所在的小區門口。姜馳從朋友圈裡看見江孝文分享的跑步路線圖,嚇得艾瑪了一聲,說你這是要真成仙兒的節奏啊?
“我今天打算陪我妹妹一天,你自己玩吧。”江孝文說完了,就結束通話了電話。
他在樓下進行了一次簡單的大掃除,然後上樓去浴室洗了個澡,換上幹淨的衣服。到九點左右的時候,他去敲對麵人家的門。周阿姨過來給開啟門,幾分鐘之後,他就順利地把家裡一個大人都沒有的顧雪柔拐到了自己家。
他沒讓周阿姨跟著,刻意無視以前大人耳提面命的那一套。在他清掃出來的樓下客廳裡,他開啟手機上定的外賣餐盒,跟顧雪柔兩個人一起吃了一頓不咋樣的早餐。
顧雪柔顯然很高興,緊挨著江孝文一直說話,江孝文耐心地聽著。小東西現在不是個小胖子了,一年的節食加上鍛煉,讓她從肥妞變成了結結實實的小女孩兒。她的眉眼兒跟孝萱並不像,早逝的孝萱雪白嬌嫩像個洋娃娃,顧雪柔從任何一個方面來講,都跟洋娃娃不沾邊兒。
她現在頭發沒梳臉沒洗的樣子倒是跟她床頭的那隻黑熊有三分像。
江孝文伸手把她亂糟糟的頭發捋了捋。這孩子原本的一頭短毛兒長長了,可是她明顯沒有梳過辮子,就那麼披頭散發地散著。江孝文起身去洗手間,裡面還有一些當初搬家時懶得帶走的洗漱用品。他拿著梳子和一個粉色的發圈兒走過來,坐在顧雪柔身後給她梳頭發。
顧雪柔嘿嘿地抿嘴笑,坐得端端正正地。她小手捂著嘴,微微後仰著脖子讓江孝文給她梳,豁了牙的嘴巴漏風地說:“哥哥會素梳)頭呀?”
江孝文嗯了一聲,手上的粉色發圈兒嫻熟地在她腦袋頂上綁了個小辮子,“哥哥以前有個妹妹叫孝萱,我以前經常給她梳辮子。”
“孝萱哪裡去了?”顧雪柔問。
“死了。”
顧雪柔扭過頭來,看著江孝文,狹長的眼睛有些傷感地問:“死了呀?”
江孝文看著她點了點頭。
“你那天哭,是因為想她了嗎?”顧雪柔聲音很小地問。那個晚上江孝文抱著她哭得很兇,顧雪柔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痛哭的江孝文,這些天一直都在想這件事。那天江偉君他們後來趕過來,她在樓上偷偷地開啟了門縫,聽見了樓下的對話。雖然很多地方她聽不太懂,但是她隱隱地明白了小江哥哥之所以會哭,是他爸爸想要再婚害的。
全都一個樣兒!這些大人真不是好東西!自己的媽媽壞透了,連小江哥哥家的叔叔那樣看起來很好的人,也壞透了!好恨他們,真的好恨他們!顧雪柔在心裡想著,人雖然小,可滿腔子裡裝的都是滿滿的憤怒。只有面對江孝文的時候,她才會表現得像個正常點兒的小女孩兒。
“是啊,是很想她。”江孝文靠在沙發上,他很少這樣談論他自己的內心。顧雪柔比他小太多了,有些話並不適合跟顧雪柔這個年紀的小朋友說。但是也許正是因為顧雪柔很小,聽不懂,很多東西江孝文才會肆無忌憚地說了出來,不然他會憋瘋,“我媽媽被一輛大貨車後鬥掛著的鋼梁刮掉了腦袋,你能想象那個場景嗎?我的媽媽,死的時候沒有腦袋了,她去火化場的時候我看見了她脖子上的那條縫線,我有將近一年多的時間做夢都是媽媽被各種兇器砍掉了頭——”
顧雪柔呆呆地,隔著茶幾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滿是震驚。
“我妹妹孝萱沒有當場死亡,她被一根兒濺起來的鋼片割壞了脖子,在醫院搶救了三天。我守在她的病床前,看著她,那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的鼻子裡不停地冒血,一會兒就冒一點兒,那感覺就彷彿手心裡攥著海綿一樣,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著水。這海綿的水整整滴了三天,直到最後她死了,生機如同海綿一般耗盡——小柔,你能體會那種絕望嗎?眼看著她流血,眼看著她在病床上掙紮求生,可是卻無能為力的那種絕望?她死的時候我被家裡人硬是拖走了,沒有看見她被殯儀館的車子推走的樣子。可是我這幾年來做夢,總是夢見她突然掀開了白布單,眨著大眼睛,鼻子裡流著血,對我開心地笑。”
顧雪柔聽到這裡,低下頭,隔了一會兒她小聲地說:“她倆真可憐。”其實她更想說的是哥哥真可憐,可是她不敢說,她知道江孝文聽見別人說他可憐,絕對會立即翻臉。
江孝文用力抽了抽鼻子。他說完了這些話,覺得心口的大石頭輕了一些,躺在沙發上,看著自家的房頂,神情裡滿是哀傷。一旁的顧雪柔坐在茶幾旁邊,像是小心翼翼的小鼠一般,輕輕地翻著書,輕輕地寫著字,生怕發出聲音吵到了江孝文。她一個人安靜地把作業做完了,隔著茶幾把筆遞給江孝文,讓他簽字。
江孝文刷刷兩下簽了字,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走吧,哥哥帶你去看電影。”,他對她說。
顧雪柔沒想到還有電影看,高興得差點兒跳了起來,好在她立即想到哥哥今天並不開心,就硬是忍住了。她小心地呵護著心裡的開心,緊緊地挨著江孝文向電影院走去,興奮得心髒都在怦怦地跳。電影院裡的任何東西她都覺得新奇,影院沒有來得及拆掉的怪物史萊克人立畫板,她撲過去圍前圍後地像個鄉下土包子一驚一乍。江孝文拿出手機給她拍照,她先是嘻嘻地笑,肢體僵硬,擺了很多奇怪的姿勢,拍出來沒有一張好看。後來江孝文讓她放鬆點兒,顧雪柔捂嘴笑了會兒,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突然露出豁牙的嘴,撅起來跟史萊克來了個隔空吻。
江孝文立即皺眉,不高興地問:“幹嘛要親那個怪物?”
“親了就變幸福的公主呀。”她扭捏著兩只小手,還不好意思了。
“變個什麼公主啊,不是變怪物嗎?”江孝文看著她問。
“是找到真愛的公主,不是怪物。”顧雪柔揚起臉,皺著小眉頭看著江孝文,怪物史瑞克她看了二十多遍,最喜歡變身之後一身幸福肥的公主了。“哥哥不能以貌取人!怪物史萊克多可愛啊,他媳婦被親了之後變成的樣子也好看,根本不是怪物!”
“找到真愛的公主?”江孝文還從來沒有這麼想過那部電影,眼睛盯著顧雪柔,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對啊,她那麼幸福,變得醜點兒又有什麼呢。”顧雪柔小聲地說。
她那麼幸福,醜點兒又有什麼呢,江孝文被這句話說得心頭一暖,忍不住伸出手來,將小小的姑娘抱在懷裡。
抱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