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8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廣西梧州府城內，這兩天格外熱鬧。一隊又一隊的八旗、綠營、團練相繼來到梧州城內外，使這座古老的城池變得擁擠不堪。
兩天前，廣西巡撫鄭祖琛心情沉重，乘坐官船沿桂江順流而下，一路並不停留，直抵梧州城下。
梧州知府、綠營梧州協副將等一眾文武官員，早已侯在碼頭接官亭處。
鄭祖琛左右觀望，既未看到廣州將軍穆特恩，也不見穆特恩有派屬官過來。
穆特恩已於兩天前抵達梧州，住在梧州城內。他是從一品的滿洲親貴，地位高於鄭祖琛，自然不用出城迎接鄭祖琛。可穆特恩連個屬官都不派，未免有些不合官場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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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前，鄭祖琛收到廣州將軍府的諮文，說穆特恩要親自帶兵入桂，要求廣西方面準備糧草軍餉。
按理說，鄭祖琛是正二品的封疆大吏，總攬廣西軍政。穆特恩是從一品的駐防將軍，只能管廣州城內的旗營，節制兩廣綠營。兩人不構成上下級關係，穆特恩的要求，鄭祖琛可以辦，也可以不辦。
若論官階，穆特恩在鄭祖琛之上。若論實權，鄭祖琛的實權顯然在穆特恩之上。
鄭祖琛回信，表示要親到梧州拜見穆特恩。按官場規矩，穆特恩不必迎接鄭祖琛，至少應該派個屬官代為迎接。
穆特恩有求於鄭祖琛，為此如此狂傲，不把鄭祖琛放在眼裡？
一方面，鄭祖琛已經失勢。鄭祖琛的後臺是穆彰阿，與穆彰阿是同科進士。穆彰阿深受道光帝寵信，擔任軍機大臣二十餘年，權傾宇內。因為這個緣故，鄭祖琛才得以出任廣西巡撫。
咸豐皇帝即位後，罷絀穆彰阿，永不敘用。鄭祖琛作為穆黨餘孽，好日子也沒幾天了。
另一方面，廣西境內天地會起義已成燎原之勢，拜上帝會又蠢蠢欲動。不久前，天地會陳亞貴發動起義，連克修仁、荔浦，目標遙指省會桂林。
鄭祖琛整日如坐針氈，盼著朝廷調兵增援廣西。穆特恩帶兵進入廣西，等於為鄭祖琛解圍。穆特恩要糧草軍餉，鄭祖琛不敢不給。
滿清官場最講究禮儀，穿什麼公服、坐什麼轎子、用什麼規格迎來送往，自有一套嚴格的規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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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旗人禮數多，可穆特恩公然不給鄭祖琛面子，令鄭祖琛有些難堪。他可以料想到，用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遍兩廣官場。自己的威信本來就不高，今後的處境將更加艱難。
鄭祖琛悲從心起，和前來迎接的梧州知府、梧州協副將稍作寒暄，便急匆匆地進城，前去拜見穆特恩。
穆特恩借住在知府衙門裡，在花廳裡接見鄭祖琛。
行禮已畢，鄭祖琛強顏歡笑，對穆特恩說道：
“穆大人公忠體國，親自帶兵進入廣西，必能威服群醜。什麼天地會、拜上帝會，這些醜類哪是廣州八旗的對手？有穆大人在，本部院可以高枕無憂矣。”
這番吹捧，讓穆特恩很受用。他笑了笑，卻告訴鄭祖琛道：
“撫臺，廣西多事。你受先帝垂青，巡撫廣西，身上的擔子可不輕呀。廣西前任提督閔正鳳顢頇無能，天地會打到了城外，閔正鳳卻不敢出城禦敵。
“皇上英明，罵閔正鳳‘專講應酬，於紀律運籌一無所知，畏縮無能，縱賊養患’。閔正鳳去職，湖南提督向榮接任廣西提督。
“向軍門英勇善戰，久經戰陣，前不久剛鎮壓過湖南李元發起義。有向軍門在，陳亞貴這種小毛賊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
鄭祖琛略感放鬆。
向榮是綠營名將，行伍出身，受楊烜祖父楊遇春提攜，從小兵積功至提督。不久前，向榮迅速平定李元發起義，生擒李元發，在腐敗無能的綠營中猶如一股清流。
穆特恩話鋒一轉，說道：“閔正鳳被皇上革職，殷鑑不遠，撫臺也不能掉以輕心呀。雖說提督乃一省綠營之官長，負責全省軍事，巡撫卻總領一省軍政，有權節制全省綠營。
“向軍門來了廣西，奮力擊賊。本將軍來廣西，自然也不會畏葸不前。可撫臺要知道，廣西乃撫臺之廣西，非向軍門之廣西，亦非本將軍之廣西。
“前面，廣西天地會起義漸成燎原之勢，拜上帝會亦如火如荼。撫臺替皇上撫政廣西，卻坐視天地會、拜上帝會坐大。
“尤其是拜上帝會，聽說現在四百八方的信眾都往桂平縣跑，必是要舉旗造反了。如今，大患已成，撫臺難辭其咎，總得奮發補救，以圖亡羊補牢。”
聽到這兒，鄭祖琛坐不住了。他久歷宦海，深知穆特恩的話是極厲害的指控。虧得這位滿大人性格耿直，還肯當面指陳他的不是。
官場險惡，穆彰阿倒臺後，很多人鉚足了勁要打擊穆黨，好贏得新皇帝的好感。鄭祖琛是封疆大吏，平時行為還算收斂，一時半會還倒不了。
但有些人躲在暗處，就等著鄭祖琛犯錯，然後糾集罪名，把他打倒，再狠狠地踩上幾腳。
鄭祖琛心裡明白，自己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不能再犯任何錯誤。他忍不住辯解道：
“穆大人有所不知，本院蒙先帝信賴，受命撫政廣西，頗思作為。怎奈廣西積弊已久，拜上帝會勢力坐大，本院也有難言之隱。”
“哦？”穆特恩假裝好奇，詢問鄭祖琛原因。
鄭祖琛痛心疾首，說道：“第一，本院失察，受屬下欺瞞。拜上帝會坐大之前，當地地主便向知縣控訴，說拜上帝會意圖謀反。可謀反是項大罪，知縣怕事，擔心上面怪罪下來，一直隱瞞不報，反而藉機敲詐銀錢。”
正如鄭祖琛所說，拜上帝會早期常與地主團練發生衝突。那時，拜上帝會羽翼未豐，鬥不過地主團練，常被地主團練控訴謀反。
但官府怕事，不敢懲治拜上帝會，生怕激起大變。他們大事化小，把謀反案辦成普通案件，再從中索賄。這種鴕鳥政策，為拜上帝會的壯大提供了溫床。
官員自作聰明，隱瞞不報，像擊鼓傳花一樣，把這個註定要爆炸的炸彈傳給下一任官員。
鄭祖琛作為廣西巡撫，絕對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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