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好自為之罷”,周池羽掀帷,緩緩走出亭子,雪已經停了,萬籟俱寂,月光如水,傾瀉而下,滿目都是慘然的白,蕭條、索然。
夏菱提著裙襬走來,把烘好的手爐遞到周池羽手裡,擔憂地看了眼夏紗,欲言又止,
“明日,你讓小李子安排夏紗出宮,讓榮姑姑在宮外有個照應”,周池羽兩手攏在袖裡,站在亭前,月光灑在身上,清冷、孤寂。
“謝殿下”夏菱應了,當年夏紗、夏畫、夏知和她一同調到羽殿服侍公主多年,推人及己,夏紗的歸宿讓她們明白,殿下起碼不會虧待她們。
“殿下,今晚奴婢想守著夏紗,天太冷了,她又...”,夏畫不放心,開口求道,“不必了,她若還是執迷不悟,辜負旁人對她的期望,過的了今夜,也過不了以後”,周池羽望著渺如薄紗的月光,想著當日小螞蚱流著淚,跪在她面前,求她許諾,保夏紗一條生路。
性情軟弱的小螞蚱,就算曾被夏紗傷害過,也不惜放棄一切,換取她的活路。
這種不顧一切的偏執,這樣至死不悔的情深,周池羽不明白。
她彎腰坐上轎輦,遙望著玉蝶游龍梅,雪色掩映裡的綠簷亭子,銅製風鈴發出叮叮的聲音,一襲素白衣衫的夏紗跪坐在地,掩面而泣。
雪白的花瓣、青綠屋簷、掛著的銅鈴叮叮作響,亭中跪坐著,失去摯愛的女人,掩面而泣,悽美的景緻,充斥著悲痛欲絕的傷感,這樣的一幕,在日後,很多次的浮現在周池羽的腦海裡,每每想到,就會從心底湧出莫名的悵然。
周池羽坐上轎輦,端正了神色,眼眸散去了些許迷惑,重新變得幽深而無波,今夜,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凝容殿,手持長槍的侍衛把守在外,冷冷清清的,沒有往日忙碌進出的宮女、太監。
“參見殿下”,侍衛朝著周池羽行禮,見她邁步往裡走,忙的說道,“皇上有旨,今夜...恐怕會驚到殿下...”,
侍衛不敢攔,又不肯讓開,臉露遲疑,景弘帝下旨今夜賜死薛貴妃,若是慘狀驚到公主殿下,他可擔不起這罪。
“公主殿下特來凝容宮送娘娘一程”,夏菱在旁道,示意侍衛放行,往他袖裡塞了塊銀子,“末將不敢!”,侍衛不敢收,讓開來,只是勸道,“娘娘近日情緒不穩,殿下留神些”,周池羽微微頷首,望著蕭索的凝容殿,抬步往裡走去。
凝容殿是死寂的冷清,空無一人,掛滿長廊的燈籠都滅了,唯有冰涼的月光,對映著雪影,照亮了通往內殿的路。
夏菱提著燈籠在前引路,點點微光搖曳著,內殿沒有燒地龍,是徹骨的寒冷,尚在殿外,就看到薛凝容的側影,身著單薄的緋色衣裳,坐在支開的窗前,睜眼望著外面,似乎在等著誰。
夾著細雪的寒風拂過她的臉,竟絲毫不覺寒冷,在滿目素淨的白裡,她的唇,鮮紅欲滴。
腳步聲驚了薛凝容,她偏頭望去,見周池羽著絳紅雲紋錦袍,鑲純白狐狸毛的大氅,額間綴著純淨的血玉,薄染脂粉,容顏清麗、高貴,眉眼間已有梅妃的綽約丰姿。
薛凝容的髮髻挽的不如以往,有些潦草,明豔而精緻的妝容,遮不住眼底的惶恐,蒼白的臉色,旁邊的案上靜靜擺著白綾、毒酒和匕首,小太監在旁候著,昭示著宿命。
“怎麼?來看本宮的笑話?”,薛凝容托腮譏笑道,案上擺著清茶,一盤自弈的棋局,
“都出去罷”,周池羽解了大氅,吩咐道,小太監在夏菱的眼色裡,跟著走出去,留下週池羽和薛凝容單獨相處。
“薛貴和剋扣秋糧,私換軍備,已被父皇削去官職,打入天牢,待法司判罪,不可能指望他來救你!”,周池羽的聲音比冰雪還冷,碾碎了薛凝容的期望,讓她故作平靜的表情出現了裂縫,相握的兩手輕顫,從案沿移到腿上,挺直腰背。
周池羽在她對面落座,語氣漫不經心,“對了,三皇弟已啟程回西蜀了”,她斜睨過去,果真見到薛凝容蒼白的臉,輕笑道,“他尚不及開口求情,父皇不過看他一眼,就立刻稟奏回蜀投軍”,
似乎是什麼笑話,周池羽抑制不住的笑意,說道,“倒是小看三皇弟了,往日覺得他不過是躲在貴妃羽翼之下,難成大器,不料關鍵時刻,他竟懂的棄卒保車,給自己留後路!”,
薛凝容猛地站起身,面露怒容,斥道,“住口!不許你詆譭越兒!”,周池羽輕嗤,懶懶說道,“貴人多忘事,妃位已廢,你還當自己是貴妃娘娘麼?對本殿下大呼小叫!”,
薛凝容臉色慘白許多,身子控制不住的顫抖著,她扶著案沿,緩緩坐下去,深吸了口氣,抬手把髮絲往耳後撩去,冷笑道,“本宮何必自折身份,與你這年幼不懂事的丫頭置氣。
就算薛氏沒落,那又如何?越兒貴為皇子,自古虎毒不食子,只要越兒西蜀立功,皇上定會封王賞地。
可公主殿下已到了嫁人的年紀,或是嫁入王孫公子府中,深居後宅,亦或,漠北大亂,和親而去,總歸與宮裡無關,奉勸公主作為旁觀者,這些宮裡的事少參合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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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者?”,周池羽輕笑,她取過一旁的棋甕,撥弄著裡面的棋子,緩緩說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今日的一切,皆在棋局之中”,
周池羽並兩指,取一枚白子,說道,“皇祖母曾教導我,深謀而遠慮之,步步為營,每步皆是變數,而大局始終在掌握中”,
周池羽看了眼薛凝容,把白子緩緩落到棋盤上,說道,“碧兒,就是六年前,佈下的第一枚棋子”,
白子落到翠玉棋盤上,敲出清脆的聲音,薛凝容似是抓到了什麼,陷入沉思,沉默不語。
周池羽沒有看她,手指摩挲著白子,說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何碧兒還活著?六年前,碧兒與太監廝混,你把她拔舌,挑斷腳筋,讓太監拖走埋掉,可沒料到,她會活下來吧,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薛凝容眼皮跳了跳,臉上神情不變,周池羽凝視著案上微弱的燭火,說道,“那年,我八歲,是我,一步步把她拖到假山裡藏起來,找金創藥止血,再求母妃的宮女帶她出宮安頓下來”,
若非當年憑著對母妃逝去真相的執著和那一股子拼勁,年幼的周池羽,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才把人救回來。
“碧兒醒來,把真相告訴了榮姑姑,她再託人傳信到宮中給我,才知道,你,就是殺害我母妃的兇手!!”,周池羽盯著薛凝容,神情冰冷,眼眸深沉如化不開的濃墨,她揹負多年的委屈和恨意,終於可以在今夜,宣洩而出。
薛凝容眼神發慌,她往窗外望了眼,強作厲聲道,“夠了!本宮不聽這些!!出去!!”,
周池羽沉寂的眼眸閃動著,直言不諱道,“那時的我,不過是個母妃早逝,不得父皇寵愛的公主,受著宮中皇子們的作弄、欺負,而你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要為母妃討回公道,談何容易!!”,
薛凝容毫不心虛的直視著她,道,“果然,碧兒是你的人,這一切都是你的詭計!!”,
周池羽沒有否認,只是有些感嘆道,“只憑碧兒一人所言,根本不能斷你的罪。父皇雖對母妃逝去而心痛,但他是周朝的天子,為薛家的忠心和效力,他只會顧全大局。
我知道要為母妃報仇,要耐心的等,等到奪回父皇的寵愛,等到父皇對你產生憎恨,等到薛家逐漸支離破碎...”,
周池羽從棋甕取出一枚黑子,放到棋盤,說道,“灃州大旱,上繳朝廷秋糧減少十之四五,而恰逢灃州能人現身,鑿渠引水而治旱...恰逢良機,難免有人起貪婪之心,以灃州起,一路往京,縱容西北州、府、縣官員私分秋糧,定有身居戶部高位的官員收受賄賂,於是我知道,等待了六年的契機,終於到了...”,
“你到底做了什麼?!!”,薛凝容眼神兇狠,精心修飾的明豔妝容,扭曲起來,咬牙切齒地質問道,她有種莫名的恐慌。
周池羽沒有答她,取出第二枚白子,輕輕落在棋盤,說道,“其實,以你這些年在後宮的手段,父皇已對你心有不滿。可是,溪貴人的含恨而亡,重新喚起父皇對當年母妃逝去的痛楚,從而對你,充、滿、憎、惡!”,
“胡言亂語!溪貴人的佛珠非是本宮所贈!皇上是被哀痛矇蔽了雙眼!待他日查出真相,會證明本宮的清白!休要冤枉本宮,絕不會承認沒有做過的事!”,薛貴妃激動地說道,她並沒否認對梅妃迫害而下的毒手,但對溪貴人,始終不承認做過。
“你說的對,溪貴人的確並非是你所害,因為,她是我的第二枚棋子!”,周池羽緩緩朝著薛貴妃笑道,眼底涼意如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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