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冬雪話音未落,上官老太爺掌心已沁出冷汗。自家孫兒肚裡幾滴墨水他最是清楚,正欲尋個由頭解圍,卻見上官尚武整肅衣襟朗聲道:“冬雪姑娘所言極是,今日便讓柳姑娘聽聽在下的真心。縱使千夫所指,在下亦無怨無悔——取筆墨來!“
老侯爺喉頭一哽,險些背過氣去。這小畜生莫不是得了失心瘋?自幼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頑劣子,竟敢在文墨大家面前班門弄斧?忽而記起前日暗衛從孫子床底搜出的春宮秘卷,老人額頭青筋暴起,只覺天旋地轉。
紫檀案几鋪開丈二宣紙時,蘇慕指節叩著劍鞘冷笑:“上官公子可需硯童伺候?“這位以文采傲視龍城的客卿斜睨著狼毫,似已預見滿紙荒唐。廳堂四角傳來壓抑的嗤笑,誰不知上官家嫡孫是鬥雞走馬的紈絝頭子?
“皎皎明月,穠華灼灼清颸徐引,荷影婆娑香凝玉腕,珠落翠波幽思未解,采采其歌。”上官尚武撫平袖口雲紋,目光灼灼望向柳青青:“雲隱蟾光,葉掩紅蕖露溼羅帶,風曳瓊裾欲寄尺素,恐驚游魚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月荷寄思》四字在眾人齒間流轉,滿室忽地靜了。柳青凌攥著羅帕的指節微微發白,這登徒子竟將情意藏於詩詞之中?
狼毫飽蘸松煙墨,玄色在雪浪紙上洇開鋒芒。但見上官尚武腕走龍蛇,《九歌·夏池寄思》如劍戟破空,撇捺間竟隱現金石鏗鏘。老侯爺手中茶盞“噹啷“墜地,莫老管家顫巍巍揉著眼睛——那渾小子何時習得這般顏筋柳骨?
蘇慕頸後寒毛倒豎,這字跡分明是數十年苦功方得的風骨!傅冬雪輕揚攔住欲上前細觀的侍從,秋水明眸泛起異彩。最驚駭莫過於傅冬雪,眼前長身玉立的公子與記憶中的浪蕩子重疊又撕裂,竟叫她心尖莫名發顫。
“《九歌·月荷寄思》(擬楚辭)
望皎月兮臨空,寄憂思兮難窮。擷素蘅兮清浦,恐遲暮兮芳容。
步蘭皋兮風徐,拂荷裳兮漣漪。遺佩環兮南浦,悵佳期兮未期。
芙蓉隱兮霧帷,幽蘭歇兮露滋。欲託雁兮雲阻,獨徘徊兮水湄。
攬桂楫兮中流,採芰荷兮為舟。縱清歌兮誰和,惟江月兮含愁。
(餘情嫋兮未央託迴風兮寄香)”
恰似硃砂淚痣。滿室只聞此起彼伏的抽氣聲,老侯爺狠掐莫老臂膀,聽得管家痛呼才知不是夢中。
西窗透進的夕照為上官鍍上金邊,他擲筆抬眼剎那,恍惚有千年文魄附體。蘇慕踉蹌扶住樑柱,喉間腥甜——這楚辭,竟將他半生傲氣碾作齏粉。
墨痕未乾的宣紙在燭光中輕顫,當“縱清歌兮誰和,惟江月兮含愁。”落下最後一筆的剎那,柳青青忽然覺得耳垂髮燙。她下意識撫上胸口,那裡的心跳聲竟比宮宴上的羯鼓還要急促。
傅冬雪指尖無意識絞著鮫綃帕,素來含情的桃花眼裡泛起薄霧。兩個時辰前還在鄙夷這紈絝子的貴女,此刻卻被字句間的纏綿悱惻扼住了呼吸。殿外秋風掠過迴廊,捲起滿地銀杏,沙沙聲裡竟無人察覺月已中天。
蘇慕握刀的手鬆了又緊,古銅色的指節泛著青白。五十七載江湖血雨,原以為早就磨硬了心腸,此刻卻在這闕詞前敗下陣來。那些藏在“縱清歌兮誰和,惟江月兮含愁。”分明是淬了毒的溫柔箭,將人拖進二十歲那年的杏花微雨裡。
“噹啷——”
鎏金香爐迸出幾點火星,驚醒了滿室寂靜。傅冬雪抬手拭去腮邊珠淚,曳地的煙羅裙在青磚上掃出半闕殘月:“原道是紈絝戲語,不成想竟是情痴血淚。這等柔腸情深的詩意...“她轉頭望向面色緋紅的柳青青,“若還要治罪,倒顯得我們不通人情了。”
柳青青咬住下唇,錦緞袖口金線繡的牡丹在燭火下明明滅滅。分明打定主意要給他個臺階,偏生這冤家寫得這般...這般教人……。當讀到“月含愁”三字時,窗欞外斜掛的殘月正映在他眉間,倒像是給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鍍了層清輝。
“蘇師叔”少女忽的起身,鑲玉蹀躞帶撞得案几上茶盞叮噹,“帶上證物回府。”說罷疾步向外走去,卻在跨過門檻時被夜風掀起了帷帽輕紗。驚鴻一瞥的側顏似三月桃花,轉瞬隱入廊下陰影。
老供奉小心翼翼將宣紙捲起,指尖拂過的是“含愁”二字時,喉結動了動。他深深看了眼仍在把玩狼毫的上官,終究什麼也沒說。玄色披風掃過門檻的瞬間,幾片金葉從袖口簌簌而落——原是方才看痴了,竟把腰間壓袍的玉墜捏碎成齏粉。
“蘇老。”唐老爺子捻斷三根白鬚,盯著孫子腰間從未見過的羊脂玉佩,“上月這小子還在醉仙樓為花魁打架,今日這手簪花小楷...”話音未落,卻見那混世魔王突然捂住心口,倚著朱漆柱滑坐在地,嘴裡嚷著“定是方才嘔心瀝血傷了元氣”。
兩位老人對視一眼,同時舉起手中柺杖。雕樑畫棟間頓時雞飛狗跳,誰也沒注意案几上未乾的墨跡裡,摻著半片胭脂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