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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思念你讓我度日如年

絲絛捲起了絳紅百花厚緞簾子,落地窗外映著一望無垠的三更夜色,月如銀盤,彷彿被春雨潤洗過,沒有霧色的環繞,皎透得乾淨純粹,彷彿一伸手就能夠得著。月亮表面上有著影影綽綽的山川河流,花木橫斜的起伏形勢。沈鈺痕有些失神迷惘的望著,腦子裡滿滿騰騰的毫無一絲空隙。他一點一滴的熬著時間,前半夜腦海裡全是演練著明日見了董氏父子的措辭,後半夜腦海裡又全是平嫣的音容相貌。

遠在海外時,他沉溺於花街柳巷,是為了排遣寂寞,掩人耳目。回了國後,他也偶爾懷念過那些紙醉金迷的日子,卻還是有所收斂,幾日過去早已記不清那些新舊佳人千篇一律的面孔。而平嫣,從戲臺上的驚鴻一瞥,到歷盡劫數的今天,她淡如遠煙,卻嫵媚入髓的樣貌卻愈發歷久彌新,不可消磨。

他記起洋學生演過的一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西洋戲劇,裡面的臺詞只有一句尚還珠玉在耳。思念你讓我度日如年。

那麼現在他看似百無聊賴的盯著遙不可及的月亮,實則滿腹心思五味雜陳,在滴滴答答的時鐘聲中聽閒窗漏永,聽悉悉索索的鳥蟲啾鳴剪破黑夜的靜謐,然後再迎來更無聲無息的靜謐。他從未覺得時間這樣漫長,可因為心裡裝著清淡如菊的她,卻又不覺得慌躁煩悶。

他反覆咀嚼著每個字眼,一分分去琢磨關於她的一顰一笑,每個細節。

這大概就是為人所苦,為人所喜的相思。

天剛破曉,霞光路的新式公寓裡。董長臨梳洗完畢,與提著藤皮箱的貼身小跟班硯臺一併下了樓。樓下大廳裡早就立著兩個身板筆健的便衣衛兵,那兩人一見董長臨下來,忙迎到樓梯口,鞠彎半個身子,不等他問,就恭謹伶俐的解釋道:“少爺,義遠拍來了軍事急電,司令需得早去處理,可又不放心將少爺你一個人留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讓我們快快接了你過去,同行義遠。”

董長臨點點頭,走在最前面,臉上掛著幾分難以掩蓋的寂寥失落。他一貫不熱衷於宴會交涉,父親為了交好林恆硬是要帶著自己同去,恩威並濟,苦口婆心的勸道,並丟擲沈鈺痕現於青州的確切訊息,他會友心切,這才千里迢迢的過來。奈何左等右等總見不了老友的面。

曙光席捲,屋宇錯落間篩出來自四面八方的柔和日光,黃包車伕蹲在一起啃著燒餅饅頭,眼睛不時瞅著有生意可做的來往的先生小姐,擺在街道路口邊的早飯攤子的也陸續搭起了桌椅鍋灶,有挑擔沿街叫賣豆腐花的小販,清晨露水氣裹著四溢飯香,喚醒一天的忙碌安詳。

董長臨穿著金花暗滾的米緞長袍,迎著日光站在門口,蒼白的臉色也漾染出了一層生機盎然。他含笑望著來往穿梭的人群,心裡是呼之欲出的羨慕,他羨慕這樣忙碌充實,精打細算的平凡生活,雖不出眾多彩,至少安詳平靜,無愧於心。

晨風帶著微涼的寒潮氣鑽進他的領子裡,他捂著唇悶咳了幾聲,虛白的頰邊頓時咳出一片紅潮,硯臺忙不迭的給他披上了件雪白滾狐狸毛邊的加絨斗篷,“少爺小心受寒。”

董長臨自嘲的笑了笑,又像是想起什麼不忍回顧的往事般,額間青筋驚慌幾跳。他虛扶著隱隱作痛的胸口,許久才平復下來,眼前忽然就浮現出了昨日在竹林裡見著的那個肖似的面孔,不禁啞然苦笑。

怎麼可能會是她呢,她早就死在了往事裡。

而他怕是這輩子都難以無愧於心了,所以他甘願帶著一身的病痛,去懷念關於她的細微末節。

“走吧。”他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踏入豔陽裡。硯臺扭開車門,他不作留戀的鑽進了後車座,捏著懷錶,閉上雙目養神。

汽車平穩的行駛在街道上,又抄近路饒進了幾個幽靜的衚衕。

巷弄裡,迎面又駛來一輛黑色汽車。司機似乎有幾分毛躁,狹路相逢,兩車差點撞在一處,那司機恰到時機的踩了個急剎車,扭著方向盤斜錯了幾寸,險險躲過。

其中一個駕駛的衛兵探出車窗暗罵了一句,提著槍就要下車。董長臨叫住他,淡淡望了眼對面的汽車,透過車窗可依稀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影子,他不作多看,淡淡吩咐道:“既然人沒事就不要大動干戈了,這畢竟是在青州,讓個路,讓對面那位先生過去吧。”

衛兵悻悻點了點頭,朝外面擺擺手,擰著車盤退到角落。那司機一踩油門,汽車就飛一般的從一旁穿了過去。

董長臨偏著頭,恰在搖開的半個車窗裡看到那一邊如刀鋒玉啄的軒昂側臉,他覺得分外眼熟,不住皺眉苦想。一旁的衛兵接連著諂媚邀好道:“少爺真是胸襟寬廣,與人和善,不追究那黃毛小子的過失。少爺沒受驚就好,路上的事就煩請少爺體諒體諒我們做下屬的,可千萬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要不可又要挨軍棍啦。”

被這麼一打岔,他是真的腦中一片空茫,索性又靜心閉眸,淡淡應了一聲。

沈鈺痕根據地址找到霞光路的公寓,裡裡外外叫喊了一圈,也不見有個人影。一側粥攤邊乘粥的老大爺遙遙道:“年輕人,你是找住在公寓裡的那位公子嗎?他剛剛走了不到半個時辰。”

“走了?”沈鈺痕一刻失魂,旋又急問道:“那您知不知道他是怎麼走的,往哪個方向走的?”

老大爺放下大鍋裡的粥勺,指著正東的大道,“乘汽車走的,往東邊去了。”撓了下頭,又指著沈鈺痕身前的汽車,“好像和你的車子一樣,也是黝黑鋥亮的。”

“謝謝大爺!”他眼前忽地竄起方才弄巷裡那輛黑汽車,雷厲風行的上了車,便急急忙忙的朝東追去。

正是清晨,富昌碼頭上人客稀少,僅有的一批找活的搬運夫已被駐紮的衛兵隔離開來。此時一艘豪華客輪劈浪靠岸,有執槍而立的崗哨駐紮一旁,旁邊是一身戎裝,迎風而立的董國生。

汽車即將拐進寬闊的江灘,望平江上的波濤翻滾的水汽已經帶著特有的清新鹹腥提神醒腦的撲在空氣裡,直往人的鼻子裡鑽。董長臨朝窗外吸了口氣,一抬眼就看到貼著車窗點點飛旋的泛黃花瓣,微苦微香,縈縈繞繞。他伸出手來,接了幾片在掌心裡,細細端詳著,忽然就眼眶發酸,胸口擰疼。他連叫了好幾聲停車,衛兵不知所以的將車靠在路邊,一回頭卻見董長臨悽惘落魄的下了車子,怔怔迷迷探望著四周,似乎在找什麼東西。硯臺高高低低喚了好幾聲,他也置之不理。

這是春風春雨催開的杏花,寒煙色的乳白,有花開時候的冽香。也有忍耐寒冬的清苦。

彷彿從遙遠的記憶裡翩翩而來。

青磚白牆的舊樓夾縫裡正生著一棵手肘粗的杏花樹,綠芽滿抽,展滿枝條,點綴其間的杏花朵已不復初春時的熱烈張揚,細細碎碎的隨風恣意飄著,落了一地如雪似霜,那柔韌的枝幹間,泛黃的花蕊裡,還能隱隱捕捉到一顆顆頂頭而出的青杏。

他慢慢走過去,踏出的步子像是重如千斤,又似悄然輕快,停駐在杏花樹下,昂頭望著滿樹花木相間,日光疏漏,斑斑點點的綴落他的全身,他閉上眼睛,似乎在默默吟念著誰的名字,情到入骨時,眼角接連滴了數行清淚。

“多年不見,看來長臨一點都沒變,還是慣於傷春悲秋,吟花弄月的閒雅公子。”一聲朗朗透徹,攜帶著歲月積澱的十足默契,笑道來。

他回了神,循著聲音望過去,只見街道邊站了個風姿卓越的公子,正噙著悠然閒適的淺笑,那通身的氣度涵養,似乎要將沿路的熙攘人世湮滅隔斷了似的。

他的樣子與方才那個在車窗裡一晃而過的側臉奇妙般的融合,也與那個幼年那個知交好友稚嫩模糊的輪廓漸漸重合在一起,他動了動嘴唇,這樣的久別重逢幾乎讓他邁不動雙腳,血液麻木,只是下意識的喊道:“九州。”

這個親切又陌生的表字,曾帶給他無盡的歡樂,也帶給他生不如死的折磨,出口的瞬間他簡直嚇得一個寒噤。沈鈺痕噓了幾聲,示意他自己早就廢了這個表字了,幾步走過去,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轉,像幼年一樣,用不輕不重的力道在他胸前捶了兩下,他卻經受不住似的,向後退了半小步,只管捂著唇硬生生憋嚥下去胸腔間一湧而起的咳癢。

“怎麼了?”沈鈺痕扶住他,關切問道:“難道你真如外界所說的那樣,隱疾纏身。”

硯臺看他的臉色煞白,胸腔起伏不定,催求著他回去。董長臨神情厭倦的擺了擺手,方才還微有人色的唇片瞬間有些皸裂蒼白,看著面前一往如初的老友,他發自內心的赤懇愉悅,總覺得上天總算是還有那麼幾絲不曾泯滅的人性。

“疾病是我自求的,我受著甘之如飴。鈺痕,時隔八年,你終於回來了,我還害怕我們相處起來再沒有往日的和諧隨便了呢,現在看來你還是一點都沒變,我白擔了這個心。”他一手按上沈鈺痕的肩頭,指尖時松時緊的,彷彿壓蓋著物事經年過後的千言萬語,眼神交匯間,又只剩下一腔不可言說,卻亮亮堂堂的深厚情誼。

“我央求伯父帶給你的鋼筆,你用著可好?”沈鈺痕散散漫漫的攏過他的肩,往前走。董長臨點了點頭,盯著他腳下邁了幾步,斟酌問道:“你這腿是怎麼了?信裡可沒有跟我提過這些?”他瞧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笑了兩聲,描葫蘆畫瓢道:“這也是我自求的,我受著也甘之如飴呢。你的病痛,這些年往來的信件中不也是隻字未提?”

董長臨萬分清楚他死皮賴臉的秉性,只愁眉苦臉的斥了一聲。

“罷了罷了。”沈鈺痕嘆了幾口氣,又道:“不過是被蛇咬了下,還沒恢復好而已。”聲音驀地沉鬱下來,“我這次來是有要事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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