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想起第一次見到花牡丹的場景。
那時花牡丹已經有十五六歲,正是少女初綻的好光景,且她自詡是師父收的第一個女弟子,自然而然的就覺得戲班子裡所有的女娃娃都要聽從她的指令。
師父將渾身髒兮兮溼漉漉的她交給花牡丹,要她帶著新師妹去洗澡換衣裳吃飯。
她初喪父母,脆弱敏感,偏偏像刺蝟一樣,用滿身鋒利的尖刺裹住自己,偽裝的冷硬無情。似乎這樣就能顯得她不是一個沒人愛的孤兒。
花牡丹是個驕傲強勢的人,嘴巴很毒,但對班子裡的師弟師妹們還算盡職。說實話,她不喜歡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新師妹,不僅僅因為她沒有禮貌,更重要的是她在那張下巴尖尖的小臉上看到了一種表情,高傲冷酷,如一隻高昂著頭站在高處的孔雀。
這只是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呀,她才是這裡唯一的孔雀。
她毫不掩飾對平嫣的厭惡,處處挑刺,可無論她派出什麼刁鑽的活計,那個冰冷的小女孩總是坦然接受,再盡力而為。
可孔雀是百鳥之王,是不允許被忽視的。越是被人忽視,她就越是抖擻翅膀,努力的開屏。
她們之間的矛盾激化發生在秋天的一個晚上。
那晚天上星星繁多,眨呀眨的亮。白衡緊抿著唇,長袍被捲成兜,裡面圓鼓鼓的裝滿了野棗,他用雙手死死攥著,垂著頭,似乎那兜棗子重如千斤。
平嫣偷偷看過去,看到她的師兄,一直以來溫柔開朗,事事護著她的師兄,一身橫七豎八的狼狽傷口。她只知道他的眼角成天是彎彎挑挑的,帶出如沐春風般的親近笑意。可這個晚上,她第一次看見白衡的淚,墜在眼角,啪嗒啪嗒的往下滴,像是站在萬人中央,罪惡滔天的囚犯。
一直禁閉的房門忽然開了,在這窒息的空氣裡,師父率先邁出步子,迎上挎木藥箱出來的老大夫。在所有人翹首以盼,如飢似渴的目光中,老先生緩緩搖了搖頭,長嘆道:“救不回來了,準備後事吧。”
師父強忍表情,客氣有禮的將老大夫送到院門口。平嫣看見他一步步踏回來的雙腳,看見他的臉,許是月光星光的緣故,他的臉像是剛從湖底撈起,被泡得發白。
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望向那扇門,望向那裡面躺著的,已被宣告死亡的小小身影,他們都知道那個男孩的身份。他的父母是師父的恩人,師父遵從遺言,發誓要好好照顧他們的孩子,視如己出。
可是他死了,是被山上的野狼活活撕掉了半條腿,失血過多而死的。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站在院子中央......他們又將目光轉向那個男孩,被許多人羨慕著的一直深受師父寵愛的大師兄,視線在寒夜裡漸漸變了味,由先前的悲憫同情變成憎恨膽寒。
這時有與他不交好的師弟站出來,義正言辭的指認,“師父,是大師兄害死的阿宗,要不是他半夜三更不睡覺偷偷跑到偏遠的後山裡摘野棗子,還帶著阿宗,阿宗怎麼會被野狼攻擊呢!”
立即又有嘰嘰喳喳的附和聲起來。
白衡站在院子中間,也站在風口浪尖上。月光像一道四不透風的冰屏障,將他凍在裡面,像一件滿身都是屈辱歷史的展覽品,在唾沫星子裡被揉來碾去。
他哆嗦著。阿宗那麼可愛乖巧的孩子,最喜歡與他黏在一起,六歲小童,已經能在他給的宣紙上端端正正寫出自己的名字了......怎麼就被野狼咬了,怎麼一夕之間就死了呢?
怪他啊,要不是他一時心軟,帶了纏他的阿宗偷偷去後山摘棗子,要不是他一念害怕,不敢從野狼的嘴裡搶回阿宗......
他撒開手,袍裡兜著的棗子骨碌碌的滾下來,像一個個舞蹈的惡咒,掐住他的呼吸。他既害怕又後悔,像麵糰一樣癱在地上,抽抽噎噎的哭起來。
平嫣默默站在人群裡,在他一起一伏的哽咽中,自己的一顆心也一平一波,像在打鞦韆,只那鞦韆板上卻都是尖尖的釘。她也害怕,自家裡那場大火後,這是她再一次深切感受到這種被巨大恐懼所支配的感覺。
白衡經常在深夜裡偷偷溜去後山去摘熟了的野棗,回回都是捧著一大包回來掖在她枕頭底下。那天她無意說了一句,他便記住了她喜歡喝紅棗桂圓煮的甜湯,喜歡黏黏甜甜的味道,像在蜜罐裡。
所以,阿宗的死,歸根結底是緣由她。若她早早拒絕白衡的好意,若她不貪戀那一點溫柔的對待......
可她不敢站出來,不敢和他一起面對。她不想被師父趕出戲班子,這是她唯一可以容身,平安活著的地方。她得活著,這是父親臨終前的絕言。不僅如此,她還要留著這條命,報仇雪恨。
“白衡,師父不願拿你一命抵一命,但也不願再看見你了,你走吧。”
師父疲憊的一句話後,白衡哭出了聲,上氣不接下氣,但他不敢去抱住師父的褲腿,央求他讓自己留下來。
平嫣心裡抽痛著,她咬著牙,不忍再看那個少年郎痛徹心扉的模樣,一小步,一小步的退縮,像只蝸牛收回伸出的觸角,不聲不響的退出人群。
可蝸牛後面總喜歡跟著捕獵的動物,一道急風自身側穿行而過,她身子不穩,更是心裡不穩,一下子被撞得跌坐在地上。
她抬頭望向那陣積怒勃發的風,是她的大師姐花牡丹。她站在白衡身邊,像一尊風吹不動的保護神,惡狠狠的指著人群裡的某個方位,嗓門洪亮,“是她害了阿宗,大師兄是無辜的!”
她直直伸出的手指像一條釣魚的線,魚鉤鋒利,刺進平嫣無處安放的全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一刻投了過來,像一顆顆奇形怪狀的魚餌,一窩蜂的砸向她。
花牡丹朝師父跪下來,緊握著拳,“師父!是她貪吃,非要白衡師兄深夜裡去山上給她摘棗子吃,師兄疼愛同門,自然不忍心拒絕她。”她說著一把撕開白衡身上的衣服,在一片唏噓謂嘆聲中,平嫣空白的視線外,似乎出現了白衡的前胸後背,青青紫紫的都是傷口,像一張打翻了顏料的單薄紙片。
花牡丹用著最洪亮,最憋恨的語氣道:“這些傷口都是師兄在後山上留下的,在漫山遍野找野棗樹的路上。這一切,都是她!她才是害人精!”
她用兩眼能睜到的最大弧度狠狠瞪著平嫣,瞪著瞪著,不饒人的臉上,卻率先滑下淚來。
她跪倒在白衡身邊嚎啕大哭,心裡血淋淋的滴著,邊哭邊勸:“師兄,你說啊,你說啊,你怎麼不跟師父說清楚呢,你還護著她幹什麼,你還要將她護到什麼時候?難道你沒看清她的本性?在這樣的關頭,她只顧著自己,哪裡在乎過你一星半點啊!”
只有她會傻傻的,心甘情願的將他看成生涯的全部。
後半夜下了雨,嘩嘩的瓢潑大雨,一連下到隔天半夜。他們三人跪在阿宗的墳墓前,白衡在懺悔,花牡丹陪著白衡懺悔,以行為威脅師父不許將她的大師兄趕出去,平嫣也跪著,她也有罪,想著阿宗,那個喜歡與人親近,卻向來在她面前不敢大聲說話的小孩,總是鍥而不捨的追問他的爹孃都去哪裡了?什麼時候回來接他回家?
現在,他的爹孃終於接到他了,一家團圓,多好啊。
他們三人跪倒在滂沱大雨裡,用滂沱的懺悔送走了阿宗。
平嫣記得那年的冬天如此漫長,她和白衡纏綿病榻數月之久,幾乎就要病死了。可他們的師父,那個善良隱忍的男人,還是包容了他們那場不可挽回的過錯,親自開了一劑藥,救活了白衡和她。
她那時才知道師父祖上竟是宮裡的太醫,師父亦醫術超群,只是自從學了唱戲後,他的手就只撬蘭花指,捏竹摺扇了。他說,草藥本有靈,戲子身上的紅塵濁氣不配與之相和了,這樣會辱沒祖宗。
師父從不與人看病,可自那以後卻將通身醫術傾囊相授於平嫣。
她本是人人唾棄的罪人,病了一場,稀裡糊塗的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師父信任她,師兄感念她在大雨中的不離不棄,愈發愛護她。
自此,她便真的成了花牡丹的眼中釘,肉中刺。
平嫣從漫長的回憶中過了神,便見王婆婆一邊瘸著走來,“這可怎麼辦?”
她聽著門外動靜,眼神清明。小麻,她是一定要救的。
她就給花牡丹一個能除掉她的機會,結果如何就單看各自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