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已在易府留了四日,易逢君每日定時邀她共進晚飯。起初一頓飯她就要想方設法的問上七八遍沈鈺痕的下落,他的回答也總是言之鑿鑿。經過幾日相處,平嫣深信他的品行,也不疑有他,只乖乖等待他帶回的訊息,日復一日焦躁。
可乾等著最是心火如焚,她又不好在易逢君面前每分每秒把沈鈺痕掛在嘴邊,外面雪路天寒,她身子將好,不宜外出,今下午不知怎的急病亂投醫,就將小麻遣了出去打探訊息。
小麻回來後臉色極差,青白青白的,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
他眼神踟躕,躡手躡腳的關上屋門,一副風雨危傾的樣子,“小姐,我去了少爺墜崖的山頭,那裡根本毫無人跡,連一個人的腳印都沒有。”
平嫣笑道:“說什麼呢,怎麼可能?你也聽見了,易老爺說派了許多人去那裡找人呢。”
他目光發緊,繃緊的嘴小之又小的撕出一個弧度,“是真的。”
她的笑漸漸發虛,靜坐了片刻,忽然站起往門外走。
小麻擋住她的去路,“小姐不可,若易老爺真是存心敷衍,你這樣撕破臉皮,不是更危險嗎?”
她與易逢君萍水相識,短短四天,卻總給她一種相識已久,相見恨晚的錯覺。她折服於他的品德性情,本想傾心相交,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會是小麻口中算盤另打,表裡不一的偽君子。
她不是衝動莽撞之人,只是事關沈鈺痕生死,怎能平靜處之?若易逢君真的白白虛耗了她這四天時間,她定要討個說法!
“若易府是個狼窩,那易逢君就是匹狼,我們已在毒牙之下,若裝作相安無事,也不過是早死一日,晚死一日罷了,可是沈鈺痕呢,若我死前見不過他的人......或者屍體,我下輩子也不會安心。”她目光幾抖,波心浪湧,似乎要落下淚來了。
可她不相信沈鈺痕就這麼輕易的死掉,所以她的淚也不願流得這樣隨便。她定在小麻臉上的視線如蒲絲,那是隻屬於女子的柔韌力道,隨風潛夜,潤物無聲,很快就熨平了小麻的多慮。
他慢慢退開步子,讓出一條路,眼裡有油然而生的敬佩,更多是同生共死的決然。
“小姐,我和你一起去。”
管家剛張羅好了晚飯,正要派人去請平嫣,就只聽得屋門被大力一推,她的身子嵌在門外的無垢月夜裡。
他悄悄擺了擺手,與屋子裡三兩個僕人一起退下。
易逢君已站了起來,正往這邊走,許是在屋子裡暖得久了,兩眼裡亮晶晶的,連臉頰上也暈著飽滿的顏色。平嫣遞給小麻一個眼神,小麻立刻退居門外,並帶上屋門,平嫣面色薄冷的走去。
易逢君看出她的異樣,心裡一個咯噔。他有些心虛的垂了垂眼,餘光外是她一雙如月牙圓潤的繡花鞋尖,銀白底緞,疏影梅枝,正圍著他不停的轉啊轉,轉得他心膽直顫。
終於,她似乎將他裡裡外外都瞧盡了,才停在他眼前,問道:“易老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易逢君一怔,無意識的抬頭,便對上她一雙如三尺神明判定凡人孰善孰惡的眼,明是黑沉的,卻又光可鑑人,在她眼底的一瞬間,他彷彿原形畢現了。
這易府裡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他時時刻刻都掌握著她的情況,他不相信她大門不出,就能這麼快就察覺到了什麼,遂暗暗寬心。也許是他近日來神經緊繃,太草木皆兵了。
他笑容如常,並不回答她的話,“先去用飯吧,涼了就不好吃了,今日煮了你最愛喝的甜茶。”
他一時不注意,隨口就說了,見平嫣看向他的目光詭譎更甚,才意識到言語不當,他飛快的想了一腦子說辭,卻在她冰冷的語氣中潰散難圓。
“你到底是誰?”
他知道在她面前裝傻是再愚蠢不過的事,可他一肚子謀智狠心在她面前偏偏無甚用處。除了裝傻,他實在無所能為。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喝甜茶?這件事根本沒幾個人知道?你到底是誰?”指風蕭颯,寒刃一閃,她手裡的刀片就一氣呵成的抵上了他的喉嚨。
在青州時,他經常看見她拿絹子擦拭這把彎月刀片,據說這是她父親生前留下的唯一遺物,削鐵如泥,她視若珍寶。他怎麼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這把刀片會架上自己的脖子。
他垂下眼,視線外是她高高昂起的頭顱,冷若冰霜的臉。
屋子裡燭火很旺,大紅色的蠟,將一切都籠罩在朱窗夜雪裡。燭光為筆,她身體的輪廓被夜色勾勒,成畫於他的眼底。
他比她高了一頭,她在他的眼底愈發嬌小,可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一絲溫柔親和。他不禁有些懷念在青州的那些日子,他們個頭相當,他們親如......姐妹。
平嫣見他望向自己的神情愈發渺渺,哀傷遍地。也不知怎的,她眼前恍惚間似乎浮現出了東霞的臉,頓時嚇得她一個激靈,她暗暗將自己罵了數回。不能因為他生了這樣一張臉,就心慈手軟啊。
想是這樣想,可她的雙眼還是老實的將他又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並默默與東霞做了個比對。除了容貌外,單是身高這一項,就足以消弭掉她所有懷疑。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易逢君。”他認真的念著名字,只希望他每念一次,她就能記得牢一點。
“胡說!”她低聲斥道,刀片又深入幾厘,“你最好說實話,否則我就殺了你!”
“這就是實話。”他坦坦蕩蕩的。
平嫣盯著他,卻斂了鋒芒畢露的神氣,很快就收刀入袖,自顧端坐在一旁,整理衣袖,“易老爺應該知道我想問什麼?”
她分寸把握得極好,那片薄利如紙的刀片在他脖子上擱了許久,竟沒劃出一滴血色。易逢君摸了摸脖頸,心裡先有了一絲暖意,他坐於對面,還是和前幾日一樣,挑了最好的菜往她面前的碗裡盤子裡夾。
“你不必再做這些表面功夫!”她輕諷著,果見他慢慢放下筷子,難掩失落,抬起眼欲言又止的望她,就像是她小人之心,過分曲解了他的善意。
她面色更冷,索性不再打什麼啞謎,直截了當的問,“你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答應我找人,卻又並無行動?”
易逢君自知瞞不住了,可一切真相都是滿腹的難言之隱。
見他不答,她目色更厲,咄咄逼人,“你是受人指使?還是自由打算?或是?你早就知道沈鈺痕的下落?”
他凍成硬邦邦的冰面,而她的幾句質問就如一記石錘,砸得他裂紋遍佈,神思飄搖。他句句正中要害,逼得他啞口無言,他僵麻的舌尖捲了幾卷,卻是口乾舌燥的厲害。
實情已不言而喻,平嫣冷笑,可心裡卻似抓撓似的,她呼吸如穿過繡花針的無數根紅線,尖細叫囂著,一紮一個不見底的深洞,然她眼裡卻閃動著初升的曦光,“他到底在哪?是活著......還是死了......”
幾秒的時間,她臉上卻有許多細微表情一閃而過,驟雨落花般糾結在一起,翻飛又寂然,不受控制,到最後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喜多一些,還是悲多一些?
易逢君深深望著她。他心裡的悲傷如海,漸漸沒過了岸。
他就在這汪打翻的心海里泊如孤舟,坐在椅子上的身子卻石頭一樣紋絲不動,而他望向平嫣的視線始終是柔軟的,像退潮時親吻海岸的細浪,一朵接著一朵......
他用自己也聽不太分明的聲音緩緩道:“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