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嫣停下步子,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令她一瞬間心驚肉跳。她慢慢地呼吸,慢慢的靠近......
易逢君的語氣要平靜的多,他只是在置身事外的陳述一個事實。“若我告訴你,當年許家大小姐沒死呢?”
沈鈺痕嚷道:“怎麼可能?”但凡許家留下一條根,他的父親也不會對他牽恨至極,狠心將他丟到國外不聞不問。
易逢君原也是不信的,可那位先生信誓旦旦的一口咬定她即是許家大小姐,況且他拿出了那樣的誠心,讓人不得不信。
他微微轉頭,看到窗外立著一個剪影。一切都在他的計劃裡。
他痛恨自己的私心,但他是真的不想再為革命黨賣力了,只要完成這次的任務,只要南北和平協議成功簽訂,他就可以重新做回他自己,為自己而活。他都已經快忘了自己是誰了......
這也是平嫣所希望的啊,她不是說過嗎?她會來長州贖了東霞的身,還她一個自由身,讓她去看看四地的大好河山,無憂無慮的過完下輩子。
他回答道:“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只要找到許家大小姐,就能開啟青銅盒子,拿到藏寶圖,只要有了軍費物資的補給,多少軍隊借不來,多少武器買不來?你不是一直想要帶她去國外,遠離這裡的是非嗎?只要我們完成了這項任務,你完全可以申請脫離組織,你就可以帶著她遠走高飛了!”
沈鈺痕目色略有鬆弛,他已經很久沒在易逢君的臉上看到這樣激烈渴盼的情緒了,他並不想打擊他,現在時局危急,急功近利根本行不通,就算開啟了青銅盒子又如何?誰又能斷定他們就一定能找到寶藏所在地?就算找到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如何售賣轉運,再換成軍資武器?
他語重心長的嘆息,“逢君,你明明知道就算開啟了青銅盒子也要從長計議,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現在嶺南軍已經打下了華中地區的三分之一,華中軍已經自顧不暇了。成敗與否,就看這次子成此去江北三省,能不能與徐偉貞司令談成結盟了,若江北派兵增援,尚有生機可言。”
易逢君心道:與江北的結盟能不能成,就要看你了,前提是隻要她願意亮出身份,為你分憂,開啟青銅盒子。
那位先生就是江北徐偉貞派來的人,他帶著徐偉貞蓋了章的親筆書信。革命黨幫江北得到前清寶藏,江北三省派兵增援華中軍,促成南北和議,阻止金氏軍閥一人做大。
平嫣忽然推開了門。她站在門外,因來得急,身上衣裳很單薄,月色明淨,她輪廓愈深,髮絲舞動,風吹淡了落在她身上的寒月光。
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如結著層薄薄的白霜,將一切都隔絕在外。但她的步子卻不聽使喚,不住地走向是非中心,只因中心裡站著的是沈鈺痕,就算那裡是刀山火海,她也願意儘自己所能拖他出來。
沈鈺痕望著婷婷一襲花影,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瞪大了眼睛,忘記了呼吸,等到反應過來時她已走到他面前,抬起臉,道:“也許我能開啟青銅盒子。”
他根本沒聽清她說了什麼,只是一頭撞進那雙眼睛裡,暈眩起來。
空氣灌入他的喉嚨裡,不住流竄,似乎才打通他的感官能力。他才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臉,聽到她一起一伏的呼吸聲,聞到咫尺間她身上傳來的隱隱香氣。
他一把抱住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最好能將她與自己揉作一體。
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又想起什麼似的,像只受驚的貓,馬上彈起來,兩條胳膊攏著她的肚子左看又看,確認無恙後又不放心的問,“我太高興了,沒壓著孩子吧?你有沒有不舒服?”
平嫣淚花微閃,輕輕搖頭。
他的視線黏在她身上,一秒也捨不得移開,像觀望一個虛幻易碎的夢境,小心翼翼的執起她兩手,緩緩貼上自己的臉頰。
她的手安安靜靜蜷縮在他的掌心,肌膚相觸,他一顆心靜如老寺,唯有她脈搏跳動的聲音,杳杳晚鐘一般,填滿了他整個世界的彷徨不安。
她捏了捏沈鈺痕的手心,將視線轉向易逢君,變得冷氣逼人,“我想你是故意引我來此的吧,為的就是試出我的身份。因為你知道,在沈鈺痕面前,我永遠是樂於付出的。”
沈鈺痕不解的望著平嫣,“這是什麼意思?你有什麼身份?”
平嫣回望他,握緊他的手,似乎要給予自己說出那些血腥往事的力量。她望進沈鈺痕墨潭似的兩眼,那似兩個無底漩渦,漸漸捲入她的整個身子,漸漸翻出那被血染透的回憶,彷彿又無數雙又瘦又長的手插進她的胸膛裡,不斷撕扯著她的五臟六腑。
她凌遲一般的疼,卻面無表情,用極細極輕的聲音滿滿講述道:“其實當年許家的人並不是全部都死了,那位大小姐僥倖活了下來,就是我,許平嫣。”
沈鈺痕怔凝片刻,拍了拍她的額頭,笑道:“你說什麼傻話呢?當年許府被燒成廢墟後,我父親曾專門派人去過,只是那場火太大,連大人都被燒成了一堆堆難以分辨的骨灰,更何況是當年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呢?”
平嫣吸了一口氣,儘量表現的鎮定。她盯著沈鈺痕,視線裡漸漸有了一些不經意間流露的恨意,“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自然沒有辦法獨自逃出來,她是被一個男孩在還未起火前帶出來的。”
沈鈺痕滿頭霧水,但見她一臉認真,便知她所言非虛。想必她口中那個令她免於一難的男孩就是董長臨了。
她近乎死沉的瞪著他,問道:“你不就是當年那個救我的男孩嗎?九州哥哥。”
沈鈺痕有口難辨。當年董長臨為了從董國生眼皮子底下將他偷救出來,暗度陳倉,彼此換了衣服。後來他才知道,父親早早得了訊息,在董國生行動當晚也遣了人來救他。天意終究難測,結果父親的人接走的是董長臨,而董國生派來的人綁走的恰恰是他。
沈鈺痕覺得正在眼前上演的一切曲折如戲,讓人應接不暇,難以接受。
怪不得她要千方百計的接近董家人,怪不得她將報仇看作今生之重。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解釋?或者她能接受什麼樣的解釋?
九年之久,其實是天意弄人,讓她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並一直錯到現在。
他也並不是她心目中的九州哥哥。
反而是他,間接害得她家破人亡。
他焦慮而痛苦,可也不想再瞞著她了......謊言是一個洞,或早或晚,總會留下痕跡,洞淺時,人掉進去尚不能要命,若日復一日的深了,裡面的人就再有可能爬不出來了......
他牽著平嫣坐下,拋了個眼風給易逢君,易逢君知道自己在這裡也沒什麼用,無比擔憂的望了眼泥胎般的平嫣,扯著小麻退出屋子。
沈鈺痕始終不撒開她的手,只是像講道聽途說的故事一樣,將當年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平嫣靜靜的聽著,身子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如塑,一絲一毫的動作都沒有。跟著他的故事,她的眼裡翻動著無數情緒,可最後都在結尾中歸於死寂。
她臉色是灰白的,瞳孔亦是灰白的,像剝落了色澤的雕像,五官依舊,獨沒有生機。
沈鈺痕嚇得不行,將渾身解數都用盡了,也換不來她一個表情。
一直到天將破曉,她才扯動嘶啞的聲帶,說了一句,“我有些困了。”
沈鈺痕幾乎要喜極而泣,她這幾個字,徹底摧毀了他這數年來習以為常的堅強。他忍住眼淚,抱起她,將她輕輕放到床上去。她閉上眼睛,沒過一會兒就睡著了,只是全身都在發抖。
他脫了衣裳,也鑽進被子裡去,將她緊緊攏在懷裡,一寸寸暖熱她冰涼的身子。
等她睡熟後,她的身子也暖了。他卻哭了,哽咽著,有些砸進她烏黑如雲的髮絲裡,有些滑進他的嘴巴里。
他從小就不喜歡流淚,並總是以此為恥,男子漢大丈夫只流血流汗。而現在他卻有些喜歡上了這些眼淚的味道,鹹澀,卻澆灌著他的深情,能讓他真真切切的體會到,最愛的人就在身邊。他們還有很長的光陰......
他吻了吻平嫣的額頭,“這輩子,我都絕不會放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