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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眾望零八(下)

“這才是我今天跟你說的正事。”

老人蹲下身子,將紙錢撕好。黃紙有散錢和長錢兩種燒法,其中撕紙的講究,隨著年月過去已愈不為年輕人所知。張安廷的手也略微有些生疏,年輕時無有講究這些的條件,後來發家,這些事也多是老婆來做。老來才愈發體諒起那種孤獨,他學會的不多,只有長錢的簡單撕法,無非順撕而已。

張家是一個大家族,光爺爺輩就有三位叔公,人丁鼎盛,祖祠和香火卻沒能聚集起來。有說是紅色年代曾發生過一次分家矛盾,也有說是改革開放後的分歧。總之分家之後,互相來往並不頻繁,張安廷以長子的身份,繼承了大冶礦業,也繼承了老張家的一切名分。

從這一點來說,張徹是能理解他對血脈的那份重視的,上輩子沒有這種體驗,換了一個人生,莫名地也產生了與有榮焉的感情。

然而老人買的黃紙並不多,香燭兩邊引路,香中間三柱喻三寶三漏,小小的火光燃起,天際荒野,反倒顯得更加孤零零。

灰燼紛飛。

“你曾叔祖,青年從戎,帶勳抱棺而歸。剛成年時為了說個婆娘,跑了十鄉八村,都嫌他人才醜(相貌不好看),身子又弱,不是擔挑幹活兒的好手,怕嫁過來受累又受氣。我們張家怎麼說也是大戶,出高聘娶媳婦,還是有許多姑娘上門兒來。那個時候,你曾叔祖就帶著我躲在門檻後看,那些娘們兒們一個個這裡挑那裡看的,手腳粗糲,談吐粗魯。他那時候還是看了些書,有些書生的傲氣,你高祖叫他出去談,說了幾個,都不滿意。後來他乾脆就熄了心思,成天想著幹大事兒,誰也不知道,他一個從小多病的嬌弱少爺,最後混成了志願兵,還抗了老美,立了功勳,真做成了大事。”

橙紅的光焰閃爍著跳躍的泓光,映在老人清瘦枯峻的臉上,他眸光中閃爍著不多的光彩,彷彿在火焰中回到了曾經少年的時候。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那時候他離家出走本就只留了封信,去了兩年一封家書也沒有,你高祖捧著他的骨灰盒,氣得摔袖而去。沒有全屍,也沒有後人,長輩們的墳圈都在一起,他是無權進去的,甚至按照家規,他連在家譜上的記錄都不準贅述過多,只是因為對國有功,才破例加了一筆。你曾祖父,我父親,在我十七歲時就染了熱病,倒在秧田裡就沒起來,曾叔祖是唯一還在的,這下子也在青年就故去。你高祖年尚六十,妻兒就全部逝去,只剩他孤家寡人,原本健碩的身體,這一氣之下也長病不起,說你曾叔祖無以奉老,無以養後,活該暴屍荒野,就這麼拖了幾年,也去了。他氣鬱之下,執意不肯認這個兒子,最後便由我收殮了叔叔的棺槨,葬在這裡。到爺爺走前,都沒有開口讓他遷進去。”

遙遠的故事,刻板嚴謹的家規,破落地主階級堅持的傳統價值觀,這些一切,只能在隻言片語的些微描述中想象補全那個時代。爺爺的講述中明顯忽略了些什麼東西,張徹也明智地沒有去問。

“現在,就剩下這黃土一抔,給他立碑時,看著那些隨葬的勳章,我也覺得意氣風發,嚮往過好長一段時間,現在老了,想想也許你高祖才是對的。曾叔祖的事,現在只有我還記得,年輕時曾給你爸幾兄弟都說過,但現在看來,除了老四大概還留有印象,其他恐怕都已零落。到他們老了,記得的恐怕就更多的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故事了。”

火炎盡滅,殘存的灰黑餘燼在風中翻滾,風大的地方,本不適宜修墳。

“你曾叔祖在下面,我老了,也會埋進去。”他回過頭來,看著張徹已經長高到他個人,微微笑了笑,“這土地裡面,埋葬了不知道多少人,我們的祖祖輩輩都在裡面,他們一輩子,都只在墓碑上留個名字,有些連名字都沒有,後人就更不記得了。”

老者的笑容,好像蒼莽的荒野。張徹緘默,他心裡驀然升起了些難以言喻的感覺。

“到了我這個年齡,其實看到你們平平安安,有出息,責任也就盡到了。老朋友裡偶爾出來曬太陽喝茶,還有些抱負的,總覺得不甘心。天地不仁,我們這些半截子在土裡的,總還有些怕,怕進去了之後黑洞洞的啥也沒有,所以在世上做得越多,能被人記起,也算是給自己留個念想。你曾祖父走得早,那時候你爸都沒出生,他來這世上三十幾年,裡面發生了多少事吶?我知之不詳,你們就更不知道了,到後來,大家都忘記,埋到土裡一堆,就剩個名字。我們談起來,最怕的也是這些事,都好想再活他個五十年哪。”

“爺爺你精神矍鑠,現在科技又這麼發達了,保重身體多鍛鍊,只要健康了,再活五十年完全沒問題嘛。”

他總算找到了可以插話的空子,笑了笑,扶住了老人在山風中微顫的身子。

“你別岔話,我這剛要說你呢。”張安廷笑罵他一句,正視著那臺自己當年親手扶正的墓碑,神色肅穆,“其實血脈,無非也就是這樣的東西;文化,無非也就是這樣的東西。人活著除了追逐理想,最熱衷的就是留下痕跡。但是,爺爺在你的身上,一個都沒看到。小時候,你跟我講,要去學美術和音樂,為此要延遲上學一年,你媽那麼反對,我都給頂了下來。但這多年過去了,爺爺還是沒看出來,你想要幹什麼。說當個富貴子弟享受生活吧,你又挺上進;說奮發圖強為理想拼搏吧,你那股子懈怠勁兒,你爸都看得出來。小徹,能不能給爺爺透個底兒,你到底未來想做啥?爺爺不是不開明的人,只要你有規劃,有決心,就算現在要休學,我都支援你。但就怕,你什麼都沒打算啊……”

張徹一下被問住了。他未來想做什麼?做個高富帥嗎?那倒是勉強已經合格了,去各種業餘領域裝裝逼都沒問題,人從物質享受的滿足,到提升精神境界的理想需求,是一個順理成章的過程。而他則一開始就立足於這輩子別虧了,重生開始就抱著這回是來賺夠本兒的想法,直接著眼於體會更多的審美享受,到現在,也就僅止於欣賞了更多藝術和優越體驗的美好而已,但說到要去真以此為奮鬥終生的行業,又沒到那個份兒上……

前世的自己,是怎樣想的呢?……

鴻鵠壯志,一朝病落,泯然眾人,麻木不仁,庸庸碌碌,無所用心,直至死去……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鬱鬱起來。

“你天生聰明,一點就透,小時候就學這學那,精通百藝。你奶奶信佛,說你是有宿慧的孩子,但在我看來,你只是做好了可以去做一切的準備,卻遲遲沒有選擇到底要做什麼。爺爺並不擔心你會迷路,走上什麼歪門邪道,就怕你什麼路都不去走,自己把自己關上。”

老人的聲音意外地慈祥,卻再一次地直指他的本心。

張徹無言以對,他不得不承認,老人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他重生而來,只想著補全前世遺憾,財富有了,家人盡在身邊,小美嘉讓他第一次有傾盡全力為了一個人努力的感覺,也終於在這個世界上有了羈絆和歸屬感,百藝精通,成為眾所矚目的存在,學習上曾經的遺憾也完成。

至於在網上釋出的歌曲,其實只是一種手握資源必須利用的小農心態。就好像那些裡的文抄公、歌抄公,他們並不是真的對那個行業有發自內心虔誠的喜愛,不然出自從業者的尊嚴也不會選擇抄襲;只是重生之後,有大好的資源在手裡,不用白不用罷了,那更類似於一種獲取名利的手段。

所以,他其實真的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東西,沒有那種可以傾盡全力去奮鬥的理想——或者只是因為曾經那場陰影。目前來看,相比於前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好好談一場戀愛了,如果這個也實現了,那麼按奶奶的說法,那就真的可以成佛了——換言之也就是可以去死了。

原來我並不是那麼完美來著……

張徹摸了摸鼻子,唇邊泛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小徹,你是我的孫子,爺爺希望你能快樂地活著,到了我這個歲數,才不會有遺憾。你年紀尚輕,有些時候彷彿比我這個老頭子包袱還重,背上的東西多了,胸膛裡的東西自然就少了。好男兒志在四方,現在是個好時代,是很有機會可以大展宏圖的時代,你的天分和性子,也是我張家子孫裡最為出色的。爺爺知道你聽得懂,剛剛才給你講了那麼多,現在,我希望你能有所啟發,有所抉擇,挺起胸膛,拾起抱負,堂堂正正做一個好男兒。我張家子弟,不出孬人!”

背心被拍了兩下,張徹抬頭看向面容枯瘦嚴峻,目光卻隱含慈愛的老人,心底隱隱觸動。

“知道了,爺爺。”

他只是點了點頭,低聲輕應道。

老人卻彷彿了卻很大一樁心事,周身都輕鬆了許多。哈哈大笑了兩聲,拿起衣袖去擦那塊沾上燃燒後碳黑汙痕的墓碑,朗聲道:“看到了嗎,三伯,你走之後,我好好頂起了張家!我們的後輩,都是頂好的男兒!今年是零八年了,咱們祖國強盛起來了,你當初去打的美國鬼子,而今也要跑過來參加我們舉辦的奧運會了,你看到了嗎?!……”

張徹站在他身後,看著老人略微激動的背影,看向蒼莽的風、蒼莽的荒野和蒼莽的雲天,彷彿能聽見風聲中新年隨著鞭炮來臨的聲音。

零八年……

百年難遇的全日食……

震驚世界的奧運會……

國際金融危機全面爆發,四萬億如天外隕石,轟然砸下……

還有那彷彿與之呼應的大震盪,那場舉國同悲的瘡痍……

少年的眼神望著天空,拳頭在手中漸漸攥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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