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峰山腹之內,一座大殿燈火通明。
說是大殿,實際是山體之內平整加固所形成的一處巨大空間。大殿四壁並不齊整,細看下來,能看到無數劍刃切削的痕跡,竟是有人以剛猛無鑄的劍勢生生在這巨大山峰之內挖出來這麼一處秘境。切削痕跡無一不是透出悠遠古樸的氣息,透露出的風格各有不同,分明是代代都有人繼續拓寬。
劍冢建宗千年,落霞峰本就是宗門氣運匯聚之處,加之多少代弟子劍意累積,土木山石早就在這種氣運劍意之中淬鍊得堅固非常,尋常高手運足道力也只能在上面留下淺淺一道痕跡。劍冢中人卻還有人能在落霞峰山腹之內不斷拓出這麼一處所在,劍意之鋒銳著實驚世駭俗。
大殿四壁隔出一定距離便斜插著一把劍,遠看尚察覺不出異象,近看時,每一把劍長度都足有數丈,寬足足抵得上兩扇門板並排,厚也過尺。巨劍材質非石非鐵,泛著一股子奇異的光華,就是這些光華照亮了整個大殿,不留一絲死角。
大殿穹頂看上去卻是漆黑一片。落霞峰固然雄偉以極,以修道者眼力卻也不至於一眼收不到眼底,可是這藏身於落霞峰內的大殿穹頂卻彷彿高遠不見其邊界,向上方無限延伸直至天宇,凝神看去,甚至隱約令人有一種直接注視著星空的錯覺,然後無可避免地產生在如此宏大天地之中自身無限渺小的感覺,神魂激盪難以自持。
大殿地面則是整齊的平地,從四壁向內,地磚圍成一圈圈同心圓,最中心的地面則保持著山石原色,上面插著一柄古劍。
古劍形制看起來甚是樸素,比現在劍冢弟子所用的形制更加簡單粗糙,看起來不像是修道中人會用的那種風格,反倒像是凡俗鐵匠們粗製的武具。甚至這柄劍本身喑啞無華,若不是出現在落霞峰大殿的正中心,恐怕任何人都只會當這柄劍是凡俗之中平平無奇的尋常武具,修道人怕是多看一眼都嫌浪費時間。
而真正知道這柄劍來歷的人,卻無一不會在初見之時對它致以最發自內心的敬意。
因為劍脊靠近劍鍔的位置,歪歪扭扭刻著三個字。
宗無量。
傳說中劍冢那位將天下劍修踩在腳下的驚世老祖,踏上漫漫求道之路伊始,便是從村頭鐵匠鋪子裡花三兩銀子打了一把長劍,從此仗劍天涯,三尺秋水拼出一世威名。
當年他在那柄長劍上刻下自己名字的時候,可曾想到這三個字會成為多少劍修心目中無上的存在?
在這柄長劍之前,大殿之中,立著數道人影。
宗主息無涯,劍獄鎮獄鬼老,鍛堂掌堂湛盧,牖堂執樞莫輕言。
除開宗主,一尊冢主兩尊堂主齊至,已是極具分量的場面。
息無涯立在最內側,依舊是白天那種雲淡風輕的樣子。鬼老和湛盧俱是玄色大氅分立兩側,目光凝重。
三人目光聚集之處,赫然便是席良的屍身。
屍身懸空而立,形容如若尚有生機,縷縷道力從他周身大穴穿行出入,看上去竟是在吐納一般。
在席良屍身之後,正引動道力的便是牖堂執樞莫輕言。
第一眼看過去時,沒有人會相信這麼一個看起來溫婉如水的女子會是劍冢內執掌一堂的大人物,就如同沒有人會相信這麼一雙青蔥似玉的纖纖素手握上劍時可以殺得封住了幽冥十年南下之途。
牖堂是劍冢耳目,一應查探之事俱是牖堂弟子負責。
莫輕言還是一名普通弟子的時候,接到過去北境確認幽冥動向的任務。本是例行的查探確認,卻不想幽冥異動,隔絕人鬼的幽冥之門不知為何張開一條縫隙,鬼兵冥將循著氣息入侵凡俗。莫輕言到達極北冰原之時,幽冥已南侵百餘里,過處生人絕跡,多少家破人亡。
鬼氣隔絕之下,劍訊無法傳出,當時只有五步的莫輕言悍然拔劍死據步天關,一戰便是十年。
然後十年連破三境,立地步天。
幽冥被重新殺入距幽冥之門十數里地的時候,劍訊終於傳出。
劍冢馳援到達之時,看到的便是漫天的劍意縱橫,死死封住幽冥之門。莫輕言周身侵染鬼氣,殺氣盈野,令人不敢直視。
然後她轉身,揮劍。如同斬斷天地,一身鬼氣應聲碎裂。
北境的一些村莊,至今還供著一位女菩薩,手中一柄長劍無鞘,面容溫婉,目光卻鋒銳無匹。
而今的莫輕言只是尋常的一襲素色長衫,指尖連著數縷道力,便是這些道力穿行在席良屍身大穴之間。
與幽冥鏖戰十年,她對於神魂的理解甚至不亞於某些終生浸淫於神魂一道的鬼修。天下論之際有修行殺傷神魂一道的外敵襲殺本門弟子,縱使殺手修為低微,為保萬全,她還是選擇親自出手搜魂,以免被殺手背後的某些存在出手,抹去因果擾動天機。
道力逐漸平息,席良屍身重新落在地上。莫輕言揮手一拂,劍火燃起,將屍身徹底化為一片灰燼。
沒有息無涯三人預料中的神魂被輪迴之力牽引的冥冥波動傳出。
莫輕言搖搖頭:“神魂已被抹去,有魂印的跡象。應當是入山之前便被人在神魂上動了手腳。無論刺殺是否成功,他們的神魂都留不到天下論結束。”
“按那孩子所述,像是哭喪一門的手段。殺手三人全是是隨著馬幫進的山,馬幫卻說從沒有過這麼號弟子。”湛盧眼睛微微眯起。被刺殺的是他座下弟子,他能壓得住怒火沒有直接血洗了馬幫上下,完全是因為還顧忌著天下論的規矩。
“馬幫此行的做派一開始就有異。本是一幫子土匪組建的鬆散門派,打聽得到荒意下落就已經不易。在天下論上點破,太過做作,不是他們的風格。”鬼老於劍冢內極是德高望重,想得也極深。
“馬幫勾結外道?他們有這個膽子?”湛盧問道。
“有沒有膽子是一回事,他們這麼做,是想要得到什麼結果?點破荒意下落坐山觀虎鬥尚能理解,針對一個才入門的弟子又是為何?”莫輕言忽然抬頭問了一句。
“你在外行走,並不知那孩子的來歷。葉嵐去西極帶回荒意,其間受了四海牧歌夫婦的幫助。這孩子便是四海牧歌的後人。按著葉嵐回報,那幾門這一輩的弟子,可是被四海牧歌殺了個乾乾淨淨。為了絕後患,四海牧歌重新出山,現在恐怕正在不知道哪一門的山頭‘講道理’呢。”
“倒是也放心把兒子孤零零扔在劍冢?”莫輕言眉毛一挑。
“牧夫人於因果造詣極深,姒海更是修佛道輪迴。他們這麼做,想來必有道理。堂堂劍冢若是護不住一個小孩子,那還真是威名掃地。再說,單就憑著幫忙鎮壓了荒意這一點,劍冢和四海牧歌現下的因果就已經匪淺。葉嵐以六步修為容得下荒意在氣海內,他自己看不清楚因果,我還看不明白麼。壓箱底的四海釀都拿了出來,灌醉了荒意,也就是那個酒鬼想得出來。”
聽得鬼老這麼說,莫輕言嘆道:“可憐的孩子,也不知道攤著這麼對爹孃,是幸還是不幸。”
“幸也罷不幸也罷,入得劍冢拜到鍛堂,便是我門弟子。打我門弟子的主意便是要挑戰我盧某人。即是挑戰我盧某人,那被我斃於劍下便不算濫下殺手。”湛盧伸出左手,對空做出彈劍的動作。劍修本就沒有幾個是好說話的主,他湛盧更是殺坯一個,能約束的住他三尺長劍的人也就只有息無涯等寥寥無幾的幾個,此刻說這話,息無涯哪能不知道他早就按耐不住想要出手。
“歷來天下論皆是來者不善,以之為砥礪已是傳統,哪一次背後沒有些陰謀詭計。來了便接著。自劍祖以降,比這兇險的境遇都遇上過,此番亦不足為懼。只是事涉四海牧歌,其間更深遠的因果不得不細加考慮。”息無涯緩緩說道,只是言語之中透著的卻不是要猶豫考慮的語氣,最後那句話反而倒像是將要捅婁子之前的託詞。
三人聞言也不再多說,各自散去。息無涯盤腿坐在大殿中央那柄古樸長劍前,一身道力收斂至不見,一人一劍看上去便如同凡鐵與俗人。他的目光低垂,嘴角微微翹起:“想試試我劍冢的劍還快否?那便提大好頭顱來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