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裡的寒暄,大家團團而坐,說些場面話,寧武軍節度使帳下的眾人,與西川眾人以前交往不多,最熟絡的人物,還得算孟珙的兒子孟之經,他負責京湖四川兩地聯絡的時候,跟王夔就打得火熱,不過此刻他留在臨安服侍老父,沒有過來。
所以場面略略的有些放不開,大家從陌生到熟悉,都有一個過程,王夔對於這個問題有獨到的解決辦法。
他很能喝酒。
恭州府已經備好了晚宴,大壇上好的西川敘州姚子雪曲令人聞香流口水,這種後世五糧液的鼻祖酒由多鍾糧食釀成,比起市面上的普通酒液,好上許多。
這時代的人,不提文人騷哥,就說武將莽漢哪個不是好酒之人?眾人湧入客廳,光聞一口,肚裡的饞蟲就被勾起來了。
菜未上齊,酒已過了三巡,酒一入口,人與人之間陌生的隔閡,就被輕易的沖淡了。
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十來個漢子被佳釀醉得面色赤紅的漢子很快成了無話不談的親密朋友,大家談論國事,痛斥時政,反正大頭兵也無所顧忌,這裡不是臨安,沒有那麼多規矩,說話過頭,也無人追究。
“要我說,孟大人這次冤得很!”人高馬大的高達憤憤不平,藉著酒意就發牢騷:“鳥盡方才弓藏,兔死方才狗烹。前兩年兩淮都差點丟了,北虜差點過了長江,這才消停幾年?就禍害功臣良將,朝廷的舉措,分明被豬油蒙了心!”
高達豪勇,有寧武軍第一勇將的稱謂,身高近兩米,力敵萬鈞,曾經北上滅金時手持盾牌頭一個躍上汴梁的城頭,手刃敵人無數,身中數箭死戰不退,發起狠來無人能當。
凡悍勇者必口無遮攔,孟珙麾下,他是最為替其不平的一個,吼得也最兇,在長江上時長孫弘就接到訊息,言說高達聽說孟珙被削職掛印後,暴跳如雷,當場就要孤身上京打抱不平,要不是被人拉住,恐怕此人會把樞密院的大門都拆下來。
他此刻手上端的酒碗,也比旁人大了一圈,一口一碗,喝酒宛如喝水,滿衣襟的酒液普通人聞著都醉,他卻若無其事。
“此話不假!”立刻有人附和:“不然我等為何捨棄在京湖多年苦熬的成就,千山萬水過來西川助王大人呢?”
“孟大人信裡言說,王大人是滿朝文武中,最為如他一般的人物,故而我等歸附。”
眾人七嘴八舌,抱怨發洩,王夔也在臨安憋屈了很久,對孟珙的事同樣有很多看法,此刻大家意氣相投,似醉非醉,都是自己人,也不怕外人告狀,於是他也加入進去,替孟珙鳴屈,痛斥朝廷無道,責罵上位者昏庸。
宋朝的風氣,非常開放,言者無罪,只要不是在京浦這樣靠近中樞的地方,地方官其實是不大管人們的言論的,更何況王夔這種封疆大吏帶頭胡言亂語,更不會有人敢管了。恭州府的幾個官兒,尷尬的坐在旁邊,抿著酒呵呵乾笑,不敢跟著這幫大頭兵亂說,也不便說他們說的不對,只得舉杯呵呵。
一片噪雜中,有兩個人正顏危坐般的交談,就很另類了。
長孫弘端著小瓷杯,跟同樣看不出多少醉意的劉整碰了一下。
這是他跟劉整喝的第十二杯了,他心裡記著數。
兩人表情都很清醒,身子很端正。
劉整每一杯都一飲而盡,喝了就喝了,話卻很少。
長孫弘拿過酒壺,給他滿上第十三杯。
這一次,劉整終於有些意外的先開了口,他看著長孫弘,由衷的道:“長孫大人,這裡這麼多人,你我卻獨飲,下官承蒙大人看得起了!”
長孫弘哂然一笑:“劉大人哪裡話?英雄不問出處,你我投緣,當然多喝幾杯了。況且他們聊的,你我都心裡清明,何必再去湊熱鬧。”
“哦?”劉整訝然:“大人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孟大人蒙冤,世人皆知,在這裡說點渾話,也於事無補,不如做些實事,方才對得起孟大人的一番心血栽培。”長孫弘放下酒壺,看著劉整:“你說對不對?”
劉整被他盯著,那雙漆黑的眸子彷彿看透了自己的心,五臟六腑都被透得清清楚楚,腦子裡想著什麼,似乎被這位年輕的大人一覽無餘,不由驚了一跳。
“這個……大人說的實事,是指的什麼?”
“還有什麼?當然是盡孟大人未盡的事業,在四川做出一番成就啊。”長孫弘把身子朝劉整的方向傾了一點,湊近道:“劉大人武能定國,勇猛如虎,在京湖歷練多年,之所以願意離開京湖入川,所為的,一則擔心新上任的制置使於己非恩非故,擔心排擠,二來,正是為了胸中抱負,在四川這個地方重開局面,揚名立萬求個榮華富貴啊。”
他說完這些,就把身子收回去,笑意漣漣的看著對面的劉整。
這話太直白了。
把劉整掩蓋著的臉面,撕得粉碎,還直直的戳了他的心。
劉整此人,好名利,喜利祿,有野心,這方面往好了說是有上進心,往壞了說,就是不甘平淡,野心勃勃。
孟珙就是看中他這一點,著意提拔,這類人物,用到正途,能有個人帶著,必成大器,而如果無人制約,失了控制,禍害也是很大的。
長孫弘這些年御人有道,深知如果要收服此人,必須讓他死心塌地的佩服你,不要留一點幻想給他,要令他信心,跟著我,有肉吃,有錢賺,還有官做。
劉整好面子,就先把他的面子扒光,然後親手給他重塑一個面子,面子是人給的,你給了他,他必然披肝瀝膽的跟你。
“呃……”劉整倉皇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長孫弘說的太直接了,毫無迴旋的餘地。
“來大理,我是大理王爵,說話算話,你想要的,我都給你。”長孫弘指指自己的心窩子:“大理缺少的,就是你這樣的人才,我知道留在京湖,你擔心的就是被人穿小鞋,這是有才能者共有的難題,人能幹,必找人嫉恨,無人能倖免。但在我這裡,你不用擔心,只要你是金子,在大理就會發光。”
赤裸裸的拉攏啊。
連底褲都不要了。
劉整膛目結舌,為長孫弘的厚臉皮,也會這番話裡閃爍的榮華富貴。
他有些心動了。
大丈夫仗劍四方,為的什麼?
不就是青史留名功耀萬年嗎?
門外夜色逐漸沉沉的天空,壓了一層黑雲,白天時還晴朗的天,無端端的開始下雨。
冬日裡沒有驚雷,雨水淋漓,敲打房頂的瓦片,淅淅瀝瀝,如斷線珍珠落玉盤,響成了一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