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年間,群雄並起,爾虞我詐,明爭暗鬥,既有朝堂之上游走政客唇槍舌劍,攪動風雲,又有沙場之中忠勇義士生死搏殺,血沃荒原。每一個國家都在這混亂的樂曲之中,拼盡力氣,想要發出自己的聲音,即便是剎那的絕唱,也可以百死不悔。狼煙起處天地亂,皇庭深深冷暖薄,相對於後世,春秋戰國年間,人命如草芥,也確實當得起再加上一個“更”字。無論黎民百姓,不論士卒將軍,在這個亂世之中,每一個諸侯國中的一切,都可以成為統治者謀求利益的籌碼,無論是物,還是人,無論貧窮卑賤還是高貴雍容,沒有任何人,可以逃脫成為交易籌碼的命運。
時年有慣例,兩國若是關係不睦卻又不便輕啟戰端,常常將本國比較重要,或者說對方認為比較重要的人物派遣過去,客居他國,以起人質之效。而對於國家之間的博弈來說,這個比較“重要”的人物,其身份就非常奇妙了。首先,必須具備能夠令對方認可此人的價值,其次,此人又不能動本國的要害。如此一來,能夠具備這樣條件,卻又在兩國真正徹底決裂之後,不會因為其客居敵國被殺而動搖國家根本的,也就只剩下皇子了。
並不是皇子不夠重要,也不是所有的國君都可以捨得讓自己的親生兒子遠赴異鄉,被對手當成人質。只不過,在這個混亂世道之中,別說是兒子,到了緊要關頭,為了實現一定的目標,連自己的老命都極有可能毫不猶豫地丟上賭桌。雖然親情是的確值得珍惜的,但是在政治和利益面前,至少在這個時代裡,還不夠看。
就像交易一樣,蠻荒時代的交易常常是以物易物,並不是第一個選擇用一頭牛換了一條魚的傢伙確實虧本了,那隻不過是他認為自己的牛能夠給自身帶來的價值和利益,和那條別人手裡的魚相比,還要更低一些。於是,他就會認可這次交易。其實人類社會的一切交集,從本質上來說都算是一場交易,即便是動用身體強大的力量,從一個弱小孩子手中搶走一件玩具。
而所謂的明君或者聖人,他們都是將這場交易做到了極致。他們可以付出他們所認為最小的代價,讓大多數人獲得最大限度的滿足感,從而心甘情願提供他們所需要的一切。當然,人類之所以能夠從相對於其他生靈動輒幾十萬年的進化時間,快速地成為整個世界的主人,顯然並不是憑藉上天賜予的強壯肉體,畢竟,一個人和一頭猛虎比拼力氣和爪牙的話,應該不是對手。
人類之所以能夠飛速進化,就是因為人類具有卓越的智慧,逐漸學會了制訂規則來控制和集中團隊的力量。當第一個氏族部落,圍繞著熊熊燃燒的火焰,開始手舞足蹈地祭拜未知的神靈之時,這個整體就成為了被規則所約束而凝聚而成的,更加有力量的物種。
規則的存在雖然並不能餵飽人類的肚子,但是規則可以整合團體的力量,開始透過一定的手段和技法,更加有效地從自然界中獲取能夠維持生命的客觀生產資料。於是漸漸有了工具,有了耕種,有了一步步走向巔峰的人類社會。
顯然,到了春秋戰國年代,人類社會的規則基礎中,耕作獲得糧食、工匠製作工具、軍隊保護本國利益這種體系已經極其完善了。憑藉著逐漸成熟的生產技術和格鬥技巧,人類已經可以開始向著下一個需求領域緩步前進了。
人類社會的交易體系越發成熟,一個脫離基礎生產資料創造,又不是憑藉武力保護國家,也不能提出先進的思想意識推動社會進步的職業悄然出現了,那就是商人。因為一種能夠凝結了無差別人類勞動價值的全新交易媒介——貨幣的出現,商業開始逐漸活躍起來。畢竟,任何事物或者體系的萌芽、成長,乃至於完善,都是為了滿足人類更高層級的生存需求。商人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只是將農民從土地裡耕種所獲取出來的勞動成果,透過一定的渠道和手段轉化成貨幣,再利用貨幣購買大眾認可的價值更高產品,並且繼續進行下一步的交易,謀求更多的交換,並且在交換中謀取貨幣這種行為本身,並不是很受到人們的尊敬。因為他們的勞動價值被隱藏在交易過程之中,並沒有輕易地被人發現,於是出售商品和購買商品的雙方,都覺得被這個銜接渠道從中獲取了利益,雖然是無可奈何,但也自然不會太滿意。加之各國征戰不休,充當交易媒介的貨幣體系不能統一,也並不完善,而且整個交易格局,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漏洞。另外,最致命的因素,是貨幣本身被大眾所認可的價值,因為地域、戰爭和政治等多方原因共同干擾,不具備穩定這個最重要的基礎條件。
在戰亂時期,無論是貨幣還是商人,他們與能夠實實在在填飽肚子的糧食以及有力氣斬殺敵人的戰士相比,都處於絕對的下風。即便是貴金屬,在飢餓面前,也不能立刻透過被大眾認可的昂貴价值,實現購買能力。當然,無論多少貨幣,在刀劍面前,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因為購買“對方不殺死自己”這項價值,在交易過程之中,是絕對不會平等的。
在秦國,剛剛經歷了商君變法的改革動盪,連年的對外征戰之後,整個國家都瀰漫著硝煙的氣息。商君雖死,但是他的法令和思想卻得到了極其徹底的傳承。在商君的規劃之下,國家似乎只需要能夠勤勤懇懇提供糧食的耕夫,妥善銜接生產和戰爭關聯的官吏,以及悍不畏死的殺戮軍隊就足夠了,商人在這個具備了軍國主義雛形的強大帝國之中,並沒有足夠的價值,當然,與之匹配的,就是這個職業體系,在整個國家內,處於極其低下的社會地位。
但是在整個秦國都處於一個極其狂熱地追逐耕種和戰爭的大環境之下,安陽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年輕人。好像家中,還有些餘財。不過這個公子哥卻根本不務正業,既不耕種,也不習武,只是遊歷。
他一會兒溜達到齊國看看海鹽海產,一會兒又跑到楚國打聽打聽皮革木材。沒消停一會兒,又跑到燕國市場看乾果的價錢。各地遊歷歸來之後,他發現,姜在巴蜀很便宜,到了趙國幾塊姜就能換個大美女投懷送抱;燕國的大棗栗子按筐扔在市場便宜得令人驚奇,而南楚卻把這東西當成只有貴族才能享受的奢侈品。於是,他開始有意識地低買高賣,囤積居奇,並且,他不參與國家之間的政治,也不想給自己隨便貼上一個秦國人的標籤,他對各國的民眾都很友好,又深諳為人處世之道,於是他的商業渠道,在列強混戰的年代裡,竟然就這樣磕磕絆絆地建立了起來。
這個奇怪的人,叫呂不韋。
秦趙之間,糾纏頗深,戰爭不斷。經過了數次大戰的洗禮,兩國各自疲憊不堪。而繼續曠日持久的戰鬥,顯然不太符合兩國的利益,畢竟,誰也不想賭上國家的命運,拼盡全力,打到兩敗俱傷之後,被別的諸侯撿了便宜。於是,秦趙開始修復關係,並且,秦國派出皇子異人入邯鄲為人質,以示誠意。
顯然,兩個並不友好的國家,出於更多的利益需求放下了各自的武器,但是兩國之間還是有著濃濃的火藥味。這樣局勢下的質子,很明顯並沒有什麼好日子過。畢竟秦國東進的路上,總歸要與趙國發生激烈的利益衝突,戰爭隨時有可能在其中一方緩過勁來之後,一觸即發。
若是兩國戰端一啟,作為人質的異人必定難逃一死。秦國朝堂之上,顯然也知道這個結果,所以被派出的異人一般就是諸多王子之中,最為不得勢的。從表面上看,這位王子雖然身份尊貴,但是實際上,也是被各方勢力排擠和拋棄的一枚棄子罷了。
秦昭襄王年間,趙將廉頗兩敗秦軍,秦太子安國君的兒子異人不得已之下客居邯鄲。此時,距權傾朝野的大秦宣太后羋月身故,僅過十餘年,老虎雖死尚有餘威。秦孝文王之妻華陽夫人,從輩分和血緣上,正應該叫羋月一聲姑奶奶。顯然,在秦國,這位夫人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老天給了她許多,也自然取走了一些,她一生無子。
有了這些先期條件,呂不韋開始行動了。他先找上異人,並且許諾幫助他登上秦國權力之巔,但是提出:一旦成功,就要進入大秦帝國的權力核心。異人覺得反正現在的局勢已經不能更壞了,就答應了下來。於是,呂不韋自命為皇子異人的代言人,開始了一場撬動歷史的精彩營銷。
緊接著,呂不韋重金賄賂了華陽夫人的姐姐,獲得了覲見資格。把異人這個勢單力孤、窮途末路的皇子,說成了華陽夫人延續和保障自己權力的重要支點。沒有人會不關心自己的切身利益,尤其是處於帝國高層的華陽夫人,於是,華陽夫人決定見見異人。
呂不韋知道華陽公主是楚國人,透過自己暢通的商業渠道,立刻著人購買了一套楚國服飾,並讓異人穿著,以華陽夫人孃家楚國的角度,扮演一個孝子的身份,果然,獲得了華陽夫人的認可和喜愛,並且當場認為義子,賜名子楚。隨後,孝文王就不止一次被吹了枕邊風,終於,孝文王立子楚為太子。
就這樣,一個落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了強大秦國的國之儲君。呂不韋的所有付出,自然也得到了相應的回報。掩卷而思,呂不韋為什麼在諸多條件遠比異人更優秀的皇子中,偏偏選擇了這個看似沒什麼前景的人質皇子呢?
其實,呂不韋的這個選擇,恰恰是符合了包括華陽夫人、朝堂重臣等多個勢力的最佳人選。因為落魄,所以沒有自己的根基,對於朝臣來說,一個羽翼豐滿的太子顯然比一個一窮二白的人質更加難以控制。對於華陽夫人來說,選擇異人,不僅僅是故國情懷,因為異人不但觸動了她懷念家鄉的心底柔軟,而且,異人沒有自己的宮闈勢力,必須依靠華陽夫人,相對於那些已經在後宮之中有了一定根基的王子而言,異人依靠華陽夫人,登上王位之後,對華陽夫人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後宮複雜的派系鬥爭之下,如果華陽夫人的敵人之子登上權力之巔,那麼,華陽夫人又怎麼能繼續保持在秦國尊貴的身份呢?
何況,呂不韋選擇的異人,是所有人都不看好的,在前期運作之中,被所有對王位有野心的皇子盯住並且阻礙的可能性是最小的,一旦度過了最危險的前期,依靠華陽夫人在後宮的影響力,雷霆之勢,不動則已,一動則讓所有王子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就像呂不韋自己所說的,奇貨可居,相對來說,最低廉的投入,最為便利的條件,遠遠比巨大風險之下,難以掌控的其他皇子,更加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