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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小醋

官場人說話。向來空空洞洞、霧罩雲山。不讓人摸見方向才好調頭。突然來這麼幾句。令人大不適應。戚繼光等人手裡捏了把汗的同時。反而覺得擱下了包袱。目光也都硬了起來。

郭書榮華略微一笑。道:“國事日漸衰微。九邊日益疲憊。榮華對此也思之久矣。不過茲事體大。一切還須考量周詳才好。不知幾位有什麼好的辦法。不妨說來聽聽。”

常思豪心想這話仍是無稜無角。無非在引逗己方交底罷了。笑道:“倒徐就是辦法。目的就是方向。細節還須督公幫著考量啊。”

桌上安靜。程連安眼睛左瞄右轉。陪上笑容試探道:“侯爺恕罪。要倒徐。需要真憑實據。更需要言官配合。如今眾言官大多是他的門生弟子。這號子如何喊得起來。況且現在朝堂政事大半交在徐閣老手上。他若一去。還有誰能撐得住門面。內閣一亂。百官的心怕也會散了。這樣一來。皇上這邊。如何交待。”

這一番話說得戚繼光垂下了頭去。劉金吾神色也有些黯淡。他心裡最清楚。官場上有兩個字的講究。一個是頂。一個是踩。這些人如同房屋的立柱一樣。總有一個承力最重。不論是把人頂到上面以虛職架空。還是踩下去降職處理。總要留個辦實事撐大局的。內閣中李春芳在文學造詣上頗高。政務上拿不起來。陳以勤是個酸炮。仗著資格老。看誰都不順眼。本身卻沒什麼建樹。張居正年紀最輕。四十多歲的閣老。連六部堂官都不太壓得住。靠他支撐大局。那是更沒希望。皇上是個有大聰明的“懶人”。若是內閣辦事不力。處處要他過問。肯定大發雷霆。

常思豪目光在程連安的小臉上落定不動。心想你話裡表的是郭書榮華的態。可是一旦有事。他卻可以像壁虎尾巴一樣把你一甩。責任都推到你身上。他明知你我的關係不尋常。卻故意把你留在身邊。推在前面。難道你就不明白他的肚腸。目光斜去。見郭書榮華始終笑吟吟的。又尋思:“不對。這孩子不是不明白。只是有些事情。懂了還必須要做。因為他早已無處可去。現在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棲身的家園。人家在上面笑著。他就得在底下撐著。我給上面多少壓力。最終還是要壓在他的頭上。”

他腦中急速轉動著。努力平復著心緒。漸漸放開了捏緊的拳頭。四顧朗聲笑道:“哈哈哈。你們若是擔心這個。那就大可不必了。徐閣老的後任。皇上已有人選。只是憂心徐黨作亂。先行謀害。故而未加公開。近來由於徐閣老對西藏叛逆才丹多傑的態度問題。皇上對他很是不滿。內閣變動之事。也便提到了議事日程。現在的問題是如何不損牆皮地拔下這顆釘。其它的事情。就不用多想了。”

這一下連劉金吾也大感意外。說道:“侯爺。這是皇上對你說的。他怎麼會和你說這個。”

常思豪一笑:“他這皇上。也難當得很吶。身邊左右。知道哪個是徐階的耳目。也就是我這個天外飛仙。沒根沒底。倒能讓他放得開些。其實丹巴桑頓和徐家的事情。皇上心裡都清楚。督公冰雪聰明。想必也在小年宴會時。從他的言語態度中有所領悟了。現在是箭在弦上倏忽即發。在下多費一句口舌。無非是在靶心落地之前。套督公個人情而已呀。哈哈哈哈。”

郭書榮華瞧著幾人。笑吟吟地道:“這份情。看來榮華是一定要領的了。”

戚繼光等人眼光立刻亮了起來。

常思豪笑道:“好。這麼說。以後督公和我們大夥兒也就不分彼此。真成了一家人了。”

郭書榮華道:“榮華尚有一事不明。”

常思豪道:“督公請講。”

郭書榮華盯了他眼睛:“侯爺若是真心倒徐。卻又為何相助沈綠呢。”

常思豪明白。三君四帝大鬧東廠的事百官皆知。用此事來對付徐階是最好不過。然而聚豪閣人走的路只是和自己不同而已。為國家百姓這顆心還是一樣的。將來能勸過來還要盡力相勸。以此事來倒徐。必定要接著馬上平叛。屆時南方暴亂。引發外族趁虛而入。天下分崩。大明就完了。可是朱情江晚之心。對這些人卻不便說。當下無所謂地一笑道:“當著絕響在此。有些話讓他聽了。恐怕不大高興。但督公既然看了出來。一切也只好坦白。我與沈綠兩次對劍。殺得暢意痛快。仇恨之外。也頗有些惺惺相惜。見他要橫死當場。未免於心不忍哪。”

郭書榮華睫掩星眸。喃喃道:“美人無爭竟。唯妒佳麗。豪傑向自許。卻愛英雄。世間知己難尋。更難得的卻是對手。侯爺這般心情。榮華倒也能解得一二呢。”

劉金吾欠身笑忒嘻嘻地為大家滿上了酒。舉起杯來:“督公說得好。世間知己難尋。今天咱們走到了一起。卻是彼此相知、志同道合。侯爺。督公。小秦爺。兩位將軍。咱們就滿飲此杯。以為祝賀。”戚繼光等幾人也都舉起杯來。飲過一回。

六人把酒言歡。盡興而散。從東廠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常思豪與戚繼光、俞大猷作了別。將轎伕揮退。身上帶著拳意。溜溜嗒嗒閒逛長街晚景。想著洗澡時程連安透出的資訊。心裡琢磨起來:“他說鬼霧另有頭目。似乎沒有寫完。不過那‘暗督’二字後面。多半跟的是個‘公’字。難道東廠竟有兩個督公。一明一暗。”

此時趁著身邊無人。劉金吾問道:“二哥。皇上所定的新首輔是誰。可否給小弟透露一二。”常思豪一笑:“你何不自己去問皇上。”劉金吾面露難色:“您這是又拿我開心了。”隔了一隔。又問:“陳閣老自來與徐閣老不睦。這我知道。不過張閣老論起來可是徐閣老的門生。又是怎麼到了咱這邊的呢。您什麼時候拜訪過他。我怎不知道。”常思豪笑而不答。信步向前。

悶悶地跟著他走了一段。劉金吾忽然掩唇驚道:“您該不會是……”

秦絕響從打過小年到現在。幾乎一直在常思豪身邊。對他的動向自然心中有數。笑道:“虛虛實實。大哥這是用上兵法了呀。”

常思豪道:“別的都次要。最重是軍心。”

劉金吾急道:“可是。張閣老和新首輔人選可都是關鍵中的關鍵。在這上掛虛頭。怎能打得贏。”常思豪一側頭:“誰說這兩樣是虛。”劉金吾登時愣住了:“那……”常思豪道:“實則虛之。虛則實之。”劉金吾呆了一呆。喜道:“您有辦法把張閣老拉過來。”常思豪哈哈一笑。道:“過年宮裡事情也不少。你先回去吧。絕響。咱們走。”劉金吾趕緊追上來。笑眯眯壓低了聲音:“您兩位上哪兒去。張閣老的府。我倒是很熟呢。”常思豪一笑:“上他那兒幹嘛。我哪兒也不去。回家過年。”劉金吾彷彿被一大團棉花打蒙了般。站在原地。望著二人一高一矮遠去的背影。口中喃喃唸誦:“高深莫測。高深莫測……”

回到侯府。屏退下人。秦絕響一對柳葉眼幾里骨碌地轉動著。笑問道:“大哥。你覺得郭書榮華信了嗎。”常思豪道:“他只是虛與委蛇。豈會真信。”秦絕響道:“那大哥的想法是。”常思豪淡淡道:“這世界是活的。每一刻都在運動改變。真的會變成假的。假的也會變成真的。”說罷不再理他。自回內宅。

秦絕響本以為他揹著劉金吾。總能對自己說實話。卻不料也一樣被這棉花包擋了回來。自從血洗百劍盟後。他在人前雖然還裝裝樣子。可是獨處時明顯對自己又冷淡了許多。現如今也許是為了大局。也許是為了舊情。也許是為了姐姐。他沒翻臉。可是心裡想的什麼。已經徹底猜不透了。當時心裡一陣煩躁。擰身便走。

到了自己那屋。暖兒正對燈守著。見他回來。便把底下所報江湖的動向說與他聽。得知陳志賓已帶著賈舊城、許見三、白拾英和蔡生新四人會同東廠將匯劍山莊的人安撫已定。心頭不由沉頓了一下。暗忖:“他們去就對了。幹什麼還會同東廠的人。”隨即明白:匯劍山莊還有很多硬手很難彈壓。之前曾仕權已然插進來半腿。陳志賓這麼做既借勢立了威。又給了東廠面子。也算兩全其美。想到事情這麼順暢。當時大感痛快。往椅上一歪。攏過暖兒親了個嘴兒。暖兒坐他膝上略推道:“你可也別高興。家裡那邊來信兒了。說是咱在這邊消耗太大。各方面有些供應不上。像是在京擴開店鋪、往來應酬什麼的。還是省著點好。”

秦絕響皺眉道:“家裡有的是錢。這麼小門小勢的幹什麼。定是元老會那幫人又作怪。”暖兒道:“也不是那麼說。家那邊開那麼多店。什麼型別都有。鋪戶、門面、人工都是大開銷。況且像賭場、院子之類又要打點官府。也是一筆出入。臨出來時你又扔下個造船的活兒……”秦絕響聽得心煩。揮手道:“得得得。”略凝神間。忽地身子離開了椅背。道:“不對。這不是你的話。你快說。這是誰教你的。”暖兒道:“這還用人教麼。人怎麼說。我怎麼學唄。”秦絕響問:“你學誰的。”暖兒道:“還能有誰。”秦絕響怒道:“陳大鬍子。他又耍這套。”暖兒道:“你又亂埋怨他。我都好幾天沒見著老陳叔了。是馬大哥說的。”秦絕響微微一怔。喃喃道:“他。他怎麼也學起大鬍子來了。”鼻孔裡哼了一聲。暖兒見他不悅。便挎他胳膊笑道:“你放心。我爹說這事也沒什麼。反正如今百劍盟和秦家一體。凡有應用。先從京中抽現頂上也是一樣的。”

秦絕響臉露笑容。懶懶地又靠回椅背。道:“嗯。很好。很好。就知道我這老泰山能幹得緊。”伸手又往她懷裡摸。卻見暖兒聽了這話不羞不躲。反倒懨懨地低下頭去。當時興味索然。問她怎麼了。又沒回應。便“哈”地一笑。道:“知道啦。又想做衣裳啦。看上什麼料兒就買去。別聽風就是雨。你才多大個身子。能用得了幾尺幾分。弄那一副小冤模樣。好像我堂堂秦家。轉眼間連塊好料子都置不起了。”

暖兒仍不言語。連挎他那隻手臂也抽了回去。秦絕響納悶。又問了幾句。無非是猜她看上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之類。見總猜不中。沒了耐心煩。往她腰裡一掐。道:“小烏龜。有屁快放。”

他這一掐並沒用大勁。擱在往日。暖兒必是怕癢逃開。這次卻沒半分笑模樣。只是微微扭了扭身子。秦絕響從未見她如此。倒有些發毛。輕攏了她肩頭。扳過來臉對臉地問道:“暖兒。你倒底怎麼了。誰欺負你。跟我說。看我不弄死他。”暖兒抿了嘴唇。像是下定了決心似地。揚起臉來問:“馨姐是誰。”

四個字像冰椎一樣。刺得秦絕響臉上要起裂紋:“你問這幹什麼。”暖兒搖他手臂道:“我聽說。你往恆山發了信。請馨律師太到京。是不是她。”秦絕響甩手站起:“男人的事。女人少問。”暖兒腳沾地退了半步。被吼了個哆嗦。委屈地低下頭去。小嘴扁扁的。淚珠像松針上的清露。亮亮地含在下睫毛裡。秦絕響看得皺眉。心裡又煩躁。擺手道:“她是個尼姑。你吃什麼醋。”暖兒抽泣著抗聲道:“不。你喜歡她。你沒事就唸叨她。睡覺說夢話也喊她。我全都知道。全都知道。”

秦絕響陡然而驚。一把揪了她衣領:“夢話。你敢偷聽我夢話。”

平日暖兒已被他喝罵慣了。此刻卻也嚇得不輕。一對大眼睛在淚水裡汪洋著。驚恐著。顫聲道:“我。我不是有意的。冬天涼。你又喜歡蹬被子……”

秦絕響目光狠戾逼人。審視著她:“所以你替我掖被子。就聽到了。”

暖兒點了點頭。目光緩緩落了下去。細聲慢語地道:“你睡著的時候。合著眼睛……”秦絕響見她彷彿回想著特別美好的事情。臉上竟微微露出些許笑意。把恐懼害怕都沖淡了。便罵了聲:“廢話。睜著眼睛。那叫睡覺麼。”語氣雖重。表情卻放平和了許多。暖兒被他呵得一縮。也瞧出他氣消了下去。低頭忸怩道:“是呢。你睡著時。合著眼睛。一呼一吸。鼻子便輕輕扇動。不知怎的。我替你掖被子時看到過一次。便時時想再看看。有時候拿著燭臺蹲在邊上看著、數著。便覺得很開心。然後又害怕。總覺著。要是我不守著、不看著。你就不喘氣了可怎麼辦。”

秦絕響冷眼斜盯著她。鼻孔裡笑道:“真是孩子話。你這倒是盼我好。還是咒我死呢。”

暖兒急道:“我怎會咒你死。我……我……”連說了幾個我字。臉上通紅。只是不知往下該說什麼才好。

秦絕響雖然總對她行狎邪之事。但知這丫頭太小。兩人不是分房。便是分床。向未逾距。此刻見她這般模樣。顯然對自己已是情根深植。眼下又是這樣一副楚楚可憐模樣。心裡便有種要好好疼惜她一番的衝動。當時一下身。託膝勾頸將她抱了起來。眼捉眼地問道:“暖兒。你真是這般愛我。”

暖兒攏了他脖子。紅著臉不敢對他目光。嘴唇抿緊。憋足勇氣點點頭。頭上扎作雙環的小辮經這一晃。便向兩邊歪軟。頗像貓兒顯乖時的耳朵。

秦絕響嘿嘿一笑。眼睛順著她白藕似的細頸子往領口裡搜去:“好妹子。今兒晚上。哥哥就要了你罷。”

暖兒怔怔地道:“要我。怎麼要。你要我。便不要馨姐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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