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中殿上除了兩排方木支撐柱再無它物。連一把椅子、一扇屏風也沒有。乾淨肅穆。陽光進來七八尺遠。就被按在了地下。撲出一片淡淡的銀灰【嫻墨:陽光都被按在地下。試想是褒是貶。作者慣用此筆】。
常思豪昨夜雖然來過一次。可是現在兩腳踏著平滑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面。瞧著這殿中的一切。仍然有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此時有些人已聚在殿內。百劍盟尚青。所以眾人都是身著青衣【嫻墨:青者。東方木色。或謂東廠屬東。東廠何不為木。見題。此部為東廠天下。東廠高高在上。是天。天上風雲變幻。時明時暗。一青色不能全代。東廠是天。其餘都在天下。盟中尚青。可知百劍盟是天下木。天下木。參天未能平天。恰似其得勢未上青天、參政未能主政之態。】。只是顏色深淺有別。他們一個個垂手分立。昂然靜默。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
鄭盟主攜常思豪來到上首站定。笑意吟吟地介紹道:“諸位。面前這位少年才俊。你們可認得否。他便是數月前於大同城外率百騎衝營。擊退俺答汗的常思豪。”
殿內騰起一片唏噓之聲。
常思豪見眾人目光中不乏訝異之色。但他們顯然也早已知悉了自己。一個個的表情似乎更多的。是在將面前這個人。與心裡的名字進行了一下確認。【嫻墨:非寫確認小常這個人。實寫眾人皆知邊境事。而無一人出手相幫也。可知眾人心中。皆蔣公攘外必先安內的調調。】
鄭盟主左手一領。帶向他身邊一人道:“小常。這便是我盟總理事荊問種。”
那人個子不甚高。中下身材。稍稍有些發福。年紀似比鄭盟主為長。眼角皺紋較多。眼睛很大。把鼻子都顯得小了。唇上留著短鬚。安安閒閒地在那一站。身上卻帶著一種淡了遠山詩墨的優雅。常思豪忖道:“原來他便是荊零雨的爹爹。都說是女孩隨爹。他和小雨卻不大像了。但是眉眼間還是有幾分親切和熟悉。”施禮道:“常思豪見過荊大劍。”
荊問種一笑:“賢侄不必客氣。小女頑皮。蒙你多方照顧。我還當多謝你呢。”常思豪道:“荊姑娘聰明過人。很會照顧自己。我也沒為她做過什麼。”鄭盟主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客套多了。就顯生了。”又從三部總長依次介紹開去。玄部總長童志遺年紀最長。看外表怕是有七十開外了。髮絲斑白。淡定的目光彷彿能看透人心。使人望之即肅。鄭盟主笑道:“小常。你別看童總長頭髮花白了。他那是累的呀。玄部管理的。是我盟在各處的生意。各種賬目繁多。打理起來頗為不易。經濟錢款是組織幫派運作第一大事。我盟如今能如此興旺。童總長可算勞苦功高。”
童志遺淡淡一笑:“盟主過譽了。老朽這頭髮早白。哪是累的。乃是養氣功夫沒有練到家罷了。玄部雖忙。但諸劍見老朽精力不濟。無不鼎力相幫。替老朽分憂不少。老朽怎敢貪天之功呢。”鄭盟主笑道:“童老不必太謙。”童志遺道:“若說起錢糧運作。誰又能及得上當年的山西秦家。秦老太爺閒閒打理。反而財源滾滾。那才叫經營有道。可不像我這般整日忙得跳腳呢。”
常思豪心想:“秦家勢衰又遭大劫。氣象早不如前。你這般誇讚秦浪川當年經營有道。莫不是暗示秦家後繼無人麼。”他感覺這話有些難接。只好默不作聲。
童志遺眼含笑意瞧著他:“老朽上了幾歲年紀。不免感懷舊事。秦家遭劫之後。老朽心中更是希望後輩之中。能有人出來重整山河。使秦家再度中興。常少劍切莫多慮。”
常思豪心中微跳。尋思這童總長果然厲害。自己內心想著什麼。他居然都猜得出來。忙道:“不會不會。我早聽絕響說過。百劍盟和秦家是互惠互榮、素來交好的強力盟友。一方出事。另一方絕不會坐壁上觀。只看笑話。相信日後咱們會有更多更深入的往來。”
鄭盟主哈哈一笑。繼續向下介紹:“元部向來負責我盟的作戰和佈防事務。洛總長內功深厚。劍法精絕。武功方面自不必說。另外他在庚戌年俺答圍京之前也曾得到訊息。仗劍西去。於萬馬軍中行刺。殺過敵將數名。你二人有相似經歷。想必很會談得來呢。”
洛承淵身量在八尺開外。生得眉重顴高。膚色像燙麵蒸出的饅頭。表皮閃光。內裡帶著股子硬朗的膠性【嫻墨:此又是作者耍壞之筆。死麵饅頭就說死麵饅頭。明寫他不爭氣。偏言有膠性。“信者上當”。】。鼻翼處皺紋較深。紋絡間線條如刀劈斧削般剛毅。帶著一股豪凜之氣【嫻墨:氣原來都在外頭晾著。怪道饅頭蒸不起來。】。望著常思豪笑道:“都是十七八年的舊事了。不提也罷。兩國仇恨冰凍三尺。豈是殺一二首腦所能解決。我那時年少血勇。考慮簡單。說出來可笑得很。【嫻墨:表面笑自己。實際笑誰。連秦浪川都笑在其中了。意識形態上力壓秦家一層。】”
常思豪心想:“若非昨日我與鄭盟主對談一夜。今天聽到這番話必然覺得不以為然。”點頭道:“洛總長說的正是。大丈夫臨事拔刀就上。不惜己命。圖的是個義所當為。勇則勇矣。更多的卻是魯莽。不成功是熱血白流。成功了。也一樣於大事無濟。大明國力衰弱。這才使外族屢屢相侵。若是把這一身血氣之勇用在安民養富上。待我中華強盛之時。那些番人韃子又豈敢正視南朝。”
“說得好。”洛承淵身邊一人拍著肚子笑道:“人哪。真是站得多高。就有多寬的視野。常少劍常在秦老太爺身邊。雖然年少。這眼界識見可是不低。【嫻墨:大誇正是大諷】”說著回顧諸劍。眾人都點頭稱是【嫻墨:給了眼色才點頭】。常思豪見他年紀與鄭盟主相仿。身軀稍胖。小眼含笑。一瞧便覺有幾分親近。心想:“我說這點東西。還是剛剛想通。只算是現學現賣。”暗道慚愧。
鄭盟主笑道:“江總長負責我盟外事。你們要多親多近。以後咱們兩家往來。這交道你們是少打不了的。”那人一笑:“我名江石友。自來熟一個。也不必多介紹了。總之常少劍只要記住。到了我盟裡。吃吃喝喝的事兒。來找我便沒錯兒。”
常思豪一笑稱是。他跟這三部總長打過了照面。未覺得他們有什麼架子。像荊零雨說的那般高不可攀。反覺陌生中有著一種熟悉。都與鄭盟主一般親切。接下來介紹到各部下屬劍客。人數眾多。二十多號人一一拱手為禮。他努力記憶姓名。依次還禮。
鄭盟主對餘人也只是簡單引見。並未加詳介。最後道:“好了。時候不早。咱們開始吧。”
他就這樣簡潔地宣佈了晨會的啟動。並向眾人發出示詢的目光。常思豪見之不禁有些詫異。萬沒料到這堂堂的百劍盟召開會議大家居然都是站著。包括一盟之主。連個椅子凳子都沒有。此時自己站在鄭盟主身側。為眾人目色餘光所罩。不免侷促。覺得很不合適。想到這兒身子向側後方退了一退。和他保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心裡想著《修劍堂筆錄》被盜的事。眼在這些劍客臉上掃。心想:“這些人裡。倒底哪個是叛徒。”
諸劍以為盟主將常思豪帶到守中殿內是與大家引見相識。但是這會兒沒有讓他出去的意思。顯然是要他也參聽盟中內務。沒把他當成外人。百劍盟的通例是不論客人什麼來頭地位。都只在前面大有殿接待而已。他們相互間瞧了一眼。似乎都感覺鄭盟主對他這份恩寵異乎尋常。
鄭盟主瞧出他們的猶豫和遲疑。便道:“志士惜年。賢者惜日。咱們盟裡盟外。上上下下的事情不少。半分時刻也耽誤不得。小常不是外人。大家抓緊時間說吧。”
諸劍交換眼神。相互間點了點頭。始部中有人出列:“稟盟主。今晨傳來的訊息。泰山派掌門管莫夜於前日未時一刻病故。其子管亦闌已然於當日酉時接任掌門之職。預計報喪使者明後日即到。屬下已先行定下了外出弔唁人選以及禮金數額。請盟主過目定奪。”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簡呈上。
常思豪聽到“管亦闌”這名字略覺熟悉。忽然想起。。這人是什麼“紈絝子弟”。在大同時秦浪川曾經提到過他。當時未深說。自己也未在意。原來他是泰山派掌門的兒子。【嫻墨:以自述接上前線。閒言恰是正文。趣在此處線又不抻起。好似提鉤出水。看看魚食還在。便又把杆打回去。】
鄭盟主接過。略瞧了一眼。卻沒說話。將目光遞向始部總長江石友。心知此事他即可作主。如今其部下越級向自己直接請示。顯然是下面意見未能統一。
果然江石友出列道:“稟盟主。此事大方向已經明瞭。只是細節有待蹉商。故而未做終決。”
鄭盟主用目光示意他說下去。江石友道:“管亦闌驕狂成性。他父親雖執掌泰山門戶。卻也僅是一方的名俠。他年紀不大。反倒處處以少劍客自居【嫻墨:想想。】。而且有母親庛護。管莫夜也無可奈何。他父子不睦的事情江湖上盡人皆知。管掌門病故之後。管亦闌僅隔不到兩個時辰便急急接任了掌門之位。此事甚是蹊蹺可疑。應當派人訪察明白【嫻墨:應該二字何來。想想。】。而弔唁便是最好的時機。屬下以為應當在劍客之中選一人擔當此任。而伍恭節所選隴西大俠趙陽雖然為人圓通。算得上是精明強幹之輩。但身份武功畢竟都顯得低了【嫻墨:怎樣。以劍客自居者。拿俠不當回事已成常態。作者要寫大劍。先寫劍家中不配做劍客之人。一句一紮。一紮一透。】。真若查出問題。起了衝突。只怕壓制不住。”
先前出列的伍恭節道:“稟盟主。屬下與江總長的分歧就在於此。五嶽劍派雖都在我盟麾下。但仍令其自治。對於管理層面沒有過多地干涉。屬下以為。管亦闌是如何取得了掌門之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繼任後對我盟的態度如何【嫻墨:想想。是秉承正義主持公道的話麼。這僅是替後文處理西藏問題牽一個頭。一盟如是。一國如是。則天下事莫不如是。上文批過混血是“大夢想”。此一類則可稱“大批判”。都是作者在“大”字上下的功夫。】。現在聚豪閣在南方虎視耽耽。正盼著咱們出些什麼亂事。一旦鬧將起來。再引得他們趁機北上。江湖一起風雨。咱們整個的佈署都要打亂。所以對於管亦闌還應是安撫為上。咱們這次去的人身份過高。對他反有壓力。趙陽在我座下辦過不少事情。屬下以為。他足可擔當此任。”
荊問種道:“盟主。江總長和伍恭節說的都有道理。咱們這些日子緊抓朝堂大事。江湖方面都有些顧不上了。我的意思。現在時機的確不恰。所以還不能把管亦闌逼得太急。但事情要查清。管故掌門的死因要弄明白。證據更要抓在手裡。一旦泰山派將來要起包。這就是貼最好的膏藥。”
鄭盟主低頭瞧著手中紙簡沉吟片刻。道:“我也希望萬里無雲響晴天。但是真要颳風下雨。也擋不住啊。平靜若只維持在表面就沒了意義。從權也是要有限度的。講大節不拘小嫌。變成縱容就錯了。百劍盟光屹百年。豈能成為藏汙納垢之地。蔣昭襲。。”
始部一劍客出列。看面相三十五六年紀。英儒卓俊。氣度勝人。朗聲應道:“屬下在。”
鄭盟主道:“泰山之行就要勞煩你了。小心查辦。便宜行事。泰山派還有兩位宿老在世。不可越失禮數。儘可能還是交由其內部解決。你不必等他們派人來報喪了。現在就下去準備起程。”蔣昭襲應聲道:“是。”轉身出殿。
這時殿外人示有訊息來傳。鄭盟主許了。一名武士入殿。行至玄部一劍客身邊低言幾句。那劍客急急出列道:“盟主。”鄭盟主以目光示意他說下去。那劍客待要張口。似覺轉述麻煩。便衝剛才進殿的武士一招手。那武士上步道:“屬下邵方。掌管倚書樓【嫻墨:明史第一奇人。在盟下不過一小頭目耳】。近日咱們周圍數家茶軒茶館都轉了手。出面收購的都是徐三公子【嫻墨:是禍不找人。人自找禍也。《豪聚江南》中之大戲預伏於此。】手底下的人。本來這也屬於正常。但底下人又探聽到。他們買下來不是為了經營。而是要把它們改成娼寮妓館。幾天前。工匠、材料都陸續到了。已經開始動工。咱們倚書樓是京中數一數二的茶樓。客人來品茶聊天圖的就是那個清靜書香的氛圍。若被幾家妓館一圍上。只怕大大不妥。屬下琢磨著三公子畢竟是徐閣老的兒子。禮數上不能薄了他的。便親自帶人過去交涉。徐三公子陰死陽活地接待了。卻說他的產業要幹什麼他說了算。還說本來打算把倚書樓也買下的。但瞧在那是百劍盟的產業。就沒出手。這已經是給了盟裡面子……”
先前那玄部劍客怒火上衝。打斷道:“盟主。徐小三這些日子勤折騰得厲害。我手下還有幾處產業的人報上類似事件。咱們可不能慣著他了。”說話時半掌長的短鬚根根張豎。眉立目圓。大有兇相。經鄭盟主剛才介紹過。常思豪依稀記得這人姓高名揚。字公烈。心想這人看上去好歹也有四十來歲年紀了。脾氣倒是夠爆的。那徐三公子我也在口福居見過。胖乎乎的一個官富子弟。見了沈初喃也還客客氣氣。你這般惱他。無非是被搶了生意。好沒意思。
“公烈稍安勿躁。”童志遺眉心微皺。略一揮手。將邵方揮退。
他微捋鬚髯。轉過身來道:“盟主。現在風向確實已經有點不對頭了。高拱下臺之後。徐閣老雖然表面上仍是和和氣氣。沒動咱們。但那是顧忌著他自己的性命。不知我盟的根底。嚴嵩是他鬥倒的。先帝遺詔是他起草的。當今萬歲是他扶上座的。上半年他擠走高拱。九月【嫻墨:大同開戰時】又令郭樸致仕。如今內閣中李春芳是他的尾巴。張居正是他的門生。各部親信安插得不計其數。在朝中可算得上隻手遮天。無人可抗。他這方面坐穩了。便有精力投到別處。形勢可就大不一樣了。”
洛承淵也道:“不錯。以前是權在他們手裡。命卻在我們掌中。大家相安無事。自可維持微妙的平衡。但據我元部眼線回報。這一陣徐閣老私底下沒斷了攏絡能人異士。又見高拱去後我盟一直沒有動作。說不定以為咱們也忌憚著他。徐三公子辦的這事往正常了說是得勢則驕。但審慎來講。未嘗不會是在徐閣老授意之下的一種試探。”
高揚道:“盟主。形勢已經擺在那兒了。先下手為強啊。”
諸劍有的應和支援。有的靜默思考。有的交接討論。殿內微起譁聲。
常思豪忖道:“這京城裡實在太亂。又是東廠。又是閣老。又是言官。勢力多的是。雞有雞的本領。狗有狗的能耐。這徐閣老乃是當今首輔。皇上駕前第一重臣。他要是出手。百劍盟真能應付得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