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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點本】169九章 道不同

常思豪持劍向河。無聲而立。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郭書榮華道:“燕老劍客此行。確實令人寒心。但江湖的規矩。他們向來只對江湖人守。咱們也不能求全責備了。如今夫人在他們手中。又帶著身子。大有投鼠之忌。解救起來宜緩不宜急。按對方的說法。他們對夫人是解救而非加害。侯爺一時也不必太過擔心。”

常思豪微側過身來:“督公倒很會安慰人【嫻墨:照顧人照顧得更好呢。】。”

郭書榮華將頭略低:“侯爺這是見責了。榮華失職。罪過不淺。”

常思豪道:“督公切莫如此。事發突然。督公能在這閤家團圓之夜不辭辛勞。親統大軍前來營救內子。在下心裡只有感激。怎會見責呢。”一邊說著。一邊揚起手來。側過劍鋒來瞧。

郭書榮華表過謝意。見火光下隨著劍體偏移。有一道光珠從劍刃一滑到底。讚道:“十里光陰號稱劍中絕品。果然非同凡響。以天山雪鏈之堅。竟也未能損它分毫。所謂劍可通靈。性如其人。侯爺佩之真是洽合無間。相得益彰呢。”

常思豪是側著身形。橫劍看鋒。此刻劍尖所指。正是郭書榮華的心口。兩者相距不過一尺。

他目不斜視。郭書榮華也恍若不知。

端詳了好一陣子。常思豪靜靜搖頭。道:“督公這就錯了。此劍不傷。是因開鋒角大。若磨得刃鋒極薄。縱然鋼質再好。也絕無絞擰不傷之理。若非要講什麼劍如其人。那也只能說在下後知後覺。駑鈍無識罷。”一轉腕。十里光陰在食指尖打了個轉兒。啪地握定。歸入鞘中【嫻墨:大局觀起作用了。鄭盟主和他聊天。培養的就是這個。】。

郭書榮華道:“侯爺風趣。夫人被劫。您仍能在府中安然穩坐。這正是執掌千軍的帥才之定。怎能說是後知後覺呢。其實這不知利鈍的。恐怕是榮華才對。”

常思豪哈哈大笑。將頸下穗扣一扯。解金鋒氅潑拉拉對風一搖。將它披回郭書榮華肩頭。緩緩道:“東廠督攝天下。乃我大明裁公斷義的神劍。若督公都不知利鈍。天下更有誰知呢。”

兩人相視片刻。各自露出會心的一笑。

回到京師。郭書榮華率眾直送到侯府門前。拱手道:“侯爺放心。榮華一定加派廠內人手密切注視聚豪閣一夥動靜。適時組織營救。務令夫人早日回到侯爺身邊。”

常思豪道:“內子身懷有孕。但有閃失非同小可。還請督公及諸位審慎而行。非有萬全把握。萬勿出手。”四大檔頭一聽。眼神裡都有些變化。聚豪閣既然將人劫去。必然嚴防密守。想要救人難免要打。刀劍無眼。哪有萬全之說。顯然他這是不願廠裡擅自行動的了。郭書榮華心中早已有數。微微一笑:“榮華謹守侯爺吩咐就是。但有訊息。必當及時通報。請侯爺親自定奪。”

辭別了東廠眾人。常思豪進得府中。先來看望馨律三人傷勢。此時夜已過了子時。府中人等連餃子也沒煮。馨律三人更是懸心難眠。都靠著枕頭在等著新的情況。聽他將無定河邊發生的一切講完。馨律手扳床沿。自責道:“此事都怪貧尼。若非夫人離府來為我接風。也不會出這等事情。”常思豪道:“師太萬勿如此。明誠君沈綠死在絕響劍下。對方為了報復。即便你不來。他們也會殺進府中。結果還是一樣的。”秦絕響一拍桌子。罵道:“可不是麼。這幫孫子憋著算計咱們。自是躲得明槍。防不住暗箭。”忽然有股焦味掠過鼻孔。他登時一蹦。挑簾竄出。罵道:“媽的。這鍋又糊了。哎喲。”跟著外屋傳來鍋盆摔裂的聲音。

常思豪聞出是藥味。皺起眉來剛要喝斥。馨律擺了擺手:“他姐姐出事。畢竟心亂。就由他去罷。”常思豪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說。囑咐馨律好好養傷。命下人勤加服侍。自己起身告辭回去休息。次日起來吩咐李雙吉置辦禮品。自己則忙著接待來訪賓客。一亂起來。心裡的逆事也便淡了許多。轉眼到了初四。聽家院來報:“馮公公過府拜年。”忙整理衣衫接了出來。只見府門外停著一乘小轎。馮保正立於階下。程連安站在他身側。雙方相見互致問候。一邊往裡走。常思豪一邊問道:“公公計已定了。”【嫻墨:掛前文未對金吾說明之事。接轉如飛】馮保笑道:“保證讓您滿意。”常思豪一笑:“好。”將二人讓進府中看茶。又命人傳訊。召請戚繼光、劉金吾和俞大猷過府議事。

戚劉二人陸續到來。只有俞大猷久久不至。人來回報。說是將軍酒醉。睡臥不起。常思豪拉戚繼光在一旁道:“戚大哥。我怎麼總覺著。這俞老將軍似乎和咱們不大順調。前者在東廠聚談時。他也像是應付著打個哈哈而已。莫非他與徐階……”戚繼光忙道:“沒有沒有。他這人就是這般性子。別人爭權爭勢爭功。他什麼也不爭。只打他的仗。對於黨爭之類。向來沒有興趣。”常思豪凝目片刻。也不再多問。引他和劉金吾進屋。

聽馮保講罷計劃。二人各自鼓掌稱善。劉金吾笑道:“好傢伙。您這計是一環套一環。一套一大片哪。”馮保道:“三位還不要高興得太早。這幾人中。僅陳閣老一人向與徐階不睦。其它幾人想要順利拿下。可就不大容易了。這頭場仗由我和侯爺來打。咱們按計行事。屆時還需仰仗各位的努力。”

劉金吾笑道:“沒說的。有您和侯爺挑大樑。我們這些小巾生、大花臉的。還能連熱鬧都湊不好麼。”馮保笑道:“好。侯爺。咱們這就走吧。”常思豪點頭。當下命李雙吉把備好的禮品帶上。自乘一頂轎。隨馮保一道先行。趕奔陳閣老府。

陳以勤的家離缸瓦市不遠。此處平時便不熱鬧。如今趕上過年。則更顯冷清。兩乘轎來到府外落停。常思豪撩開轎簾往外觀瞧。只見陳府這門樓是灰磚砌就。並不甚高。木料磚石都頗顯陳舊。緊閉的大門邊角掉漆。還隱約瞧得見蛀孔。門框兩邊倒是貼了新豔豔的大紅對聯。上聯是:家中人都在。下聯寫:有事莫敲門。橫批是:懶得理你。他怔了一怔。心想這真是堂堂閣老的府第麼。這對聯真也太過離譜。然而想到在小年宴上。隆慶皇帝說好聽的曲子他都偏說流俗。簡直是老梗頭一個。家中能貼這對聯。也便真不稀奇了。

程連安上去喊門。有人在裡面不耐地應聲道:“閣老抱恙。不接待客人。走吧走吧。”

程連安道:“你就說雲中侯和馮保馮公公到府。特來看望閣老。”

門樓裡“唷”了一聲。有人開了門縫往外瞧瞧。道:“等著。”咣地扣上門。轉身又進去了。

過了好一陣子。才有管家出來回話。說閣老有請。程連安留在門房候著。常思豪與馮保下了轎。跟隨老管家進到府中。只見一路所經屋院青磚綠瓦甚是平常。莫說比自己那嚴家老宅。就是跟絕響兌下來那些酒樓相比也是遠遠不如。

進了正房屋。只見陳以勤身著便裝坐在椅上。瞧見人來。便撐著桌子緩緩欠身。做勢欲起【嫻墨:緩緩、作勢。便是身份、便是格調、便是心態】。馮保忙伸出手來。遠遠虛作出扶按的姿勢。向前微搶了兩步。口中道:“閣老不必、不必。您坐。您坐。呵呵呵呵。”

順著他的話音。陳以勤的屁股坐了回去。眼皮微落。拉著腔道:“年紀大了。這兩天受些風寒。腿腳不大靈便。這可失禮了。”聽聲音倒絲毫不見病態。馮保道:“不礙的不礙的。雖然立了春。這風可還硬著呢。閣老還當善保貴體才是。”陳以勤鼻孔中“嗯”了一聲。馮保笑道:“本當早些來府上給閣老請安。奈何三皇子實在纏人。總是不放【嫻墨:恰是自貴的話。】。今日終於有了空閒。卻只能給您拜個晚年了。”說著笑施一禮:“願閣老身體康健。萬事如意。”

陳以勤還禮時向他身後穿望。虛起目光微笑道:“其實公公來得正是時候。以老夫這歲數。拜晚年不是正好嗎。拜早年。那得到侯爺府上去拜。他這朝陽旭日雖初起。卻是即刻便要上中天吶。哪像老夫這紅輪西墜。已近虞淵呢。”

常思豪哈哈笑道:“我這水性著實不佳。照您的話說。那徐閣老的府上。在下便可省去一行了。”

陳以勤一怔。登時覺得有種刺鼻的嗆味。目光在他臉上審視片刻。又向旁邊瞄去。只見馮保微笑望著自己。將身子略躬了一躬。看來是同心而來了。當下亮掌心向座椅處一領。緩緩道:“侯爺、公公請坐。管家。看茶。”老管家應聲而出。

施禮落座說了幾句閒話。常思豪一笑換了話題:“前些時小年國宴。閣老在皇上面前與奸黨據理力爭、仗義直言。著實令人欽佩。”陳以勤道:“李芳所行。皆咎由自取。西藏叛逆。更是罪不容誅。老夫食君之祿。當報君恩。所做不過份內之事而已。至於什麼奸忠黨徒之分。都是笑話罷了。大家同朝為政。難免有意見不合。難道合時便為黨。不合便成敵麼。老夫在朝堂之上。向來都是對事不對人。侯爺切莫受人蠱惑。把朝堂大事當作了兒戲呀。【嫻墨:中平不失。儒門本色。】”

他說得義正辭嚴。常思豪一時也難辨真假。作恍然狀拱手道:“原來如此。不經您這一說。在下對這些。還真是絲毫不懂哩。閣老。其實常思豪是個只懂掄刀把子的粗人。說出話來又直又糙。有什麼不該不當的。您老擔待。可萬勿見怪呀。”

陳以勤靠著椅背笑道:“侯爺多慮了。老夫在官場多年。早已見怪不怪。其實話糙未必心糙。語直未必心直。誰知道那些心直口快之人。是無意無心。還是別有用心呢。”

“呵呵呵呵。”馮保笑道:“不管是有心無心。還是別有用心。只要大家是一條心就好。怕的是離心離德。那樣就變成一盤散沙。於國於己。都大大不利了。”

陳以勤錯開他的目光。攏須眼望亮窗。鼻中哼出幾聲淺笑:“哼哼哼。唉。可惜老夫年事已高。已是腿痠腳軟。有心無力嘍。”

常思豪道:“太公八十尚可建功輔國。相比之下。閣老才只年過半百。還是在青春鼎盛呢。如今腰腿無力、心有怠惰。無非是寒氣入體。形成了病灶。只需對症下藥。排風去溼。自然心康體健、一身輕鬆。”陳以勤望著他:“哦。那依侯爺之見。老夫該用些什麼藥呢。”常思豪笑道:“用藥之前。需先辨症。在下略通醫學【嫻墨:可知跟劉丙根學醫也不是閒筆。偷來兩句行話正好唬人。】。可否借閣老脈象一看呢。”

陳以勤側目道:“不意侯爺年紀輕輕。竟還通曉歧黃之道。那老夫可要叨煩了。”說著將袖面一綰。橫腕桌上。常思豪笑伸三指。道聲“失禮”。扣住他脈門。

陳以勤不錯神地觀察著他的表情。馮保笑吟吟在旁相陪。手揣袖內靜候不語【嫻墨:小常所言都是他的話。故小保不必說話。】。

常思豪眼簾低垂。虛目品了片刻。一笑道:“閣老確是受了風寒。治來容易。只是寒氣已然走串。尋常醫者見您腰腿疼痛。必以為病灶在此。開出來再有效的藥。用錯了地方也是枉然。”

陳以勤身子側過來一些。頸子還是昂得高高的。問道:“那依侯爺之見。老夫真正的病灶又在何處呢。”

常思豪與他目光相對。探身說道:“依在下淺見。寒氣如今一分為二。上入頭顱。下入腹間。”

頭即是首。腹即是輔。頭腹即是首輔。那說的自是徐階了【嫻墨:明釋。照此路數看書。便知作者處處玩此小花活。如馬賽克拼圖。眼神一虛。方看得出是三維立體。】。陳以勤是兩榜進士的底子。這等簡白的暗示。如何聽不明白。登時心頭一跳。緩緩縮回了腕子。

他慢慢地整理著袖筒。目光遠淡。嘆息似地說道:“頭、腹兩處。性命攸關。行針用藥都須謹慎。何況老夫患此病多年。寒氣日積月累。充塞經絡。一時片刻。恐怕難以肅清啊。”

常思豪笑道:“在下倒有一民間偏方。只要按方抓藥。再配合火罐拔風。定可讓閣老一劑爽然。”

老管家輕嗽一聲。挑簾而入。將茶盞送上。

陳以勤道:“取筆墨來。”老管家應聲而出。不大功夫取來筆墨紙硯。陳以勤亮掌示意。常思豪提筆寫了幾字。向前一推。陳以勤用指頭捻轉過來一看。只見紙上寫道:“芥子二枚【嫻墨:芥子者。徐階之子也】。魚鄉而肥【嫻墨:魚肉鄉里也】。送以黃酒【嫻墨:送即訟。黃酒者。皇上九五之尊也。訟以黃九。就是往上告御狀】。病去不回。”他喃喃唸了兩遍。猛地站起身來。哈哈大笑。

馮保和常思豪交換眼神。都露出微微的笑意。

卻見陳以勤臉色一沉。說道:“芥子確能利氣散結。通絡去溼。可是其性辛熱【嫻墨:妙在芥子確實性辛熱。陳閣老也是懂醫人。文人通醫。蓋非虛言。】。老夫這身子本來火大。只怕承受不起啊。多謝侯爺美意。這副藥。老夫是吃不得了。來人。送客。”

這一下大出馮常二人意料。馮保忙喚道:“閣老且慢。莫非您還有什麼顧慮。【嫻墨:情急露相】”

陳以勤本已在往後堂走。聽這話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道:“馮公公。前者李芳之事。是他自犯國法。老夫和詹御史彈劾他。為的乃是大明江山。而不是對哪一派系進行打擊。你為此案提供證據。助益不小。可咱們辦的也都是公事。今天你架著侯爺來做什麼。自己心裡清楚。想要達到什麼目的。老夫也看得明白。今日無關其它。只因咱們一個衝事。一個對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能有什麼話可說。兩位請吧。【嫻墨:你露我就露。一味中平和厚。便不叫酸炮了。陳閣老性情中人。只是才學和嘉隆兩朝那些閃耀的群星一比。稍嫌黯淡了些。】”言罷鼻中一聲冷哼。轉身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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