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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點本】175五章 喝藥

馨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想著孫守雲那句“這沒娘孩子是該誰欠誰了”。就覺心頭渾沉沉地。依稀間彷彿回到了恆山。

那時。自己還是七八歲的光景。領著一堆小師妹們。整日價繞在師父涼音腿邊跑玩。其中有個小師妹是師叔新撿回來的【嫻墨:晴音的徒弟】。個子不高。人也長得不漂亮。右手還有點殘疾。卻是天生一副笑臉。每天嘻嘻哈哈沒有愁事。其它的小師妹們漸漸地跟她玩的多了。每見她過來就會圍上去。自己又是氣悶。又是妒嫉。有一天找個彆扭罵她道:“一個沒娘孩子。也不知哪來那麼多樂事。”不料這話卻傷了那小師妹的心。當晚人就不見了。大家好幾日尋她不著。後來發現。小小的屍體橫在了後崖底。大家趕忙下崖去看。只見她臉蛋側著。半張著嘴。一隻眼已經被鳥兒啄去了。身下一潑血崩出去**尺。也不知是失足落下。還是有心跳的。

自己被罰跪在無想堂外面。本以為要挨一頓毒打。可是師父沒打。也沒罵。只是下晚課一走一過時淡淡說了句:“人不怕沒爹沒娘。就怕無情無義。【嫻墨:人謂修行人絕情斷義。涼音卻恰恰要求弟子有情有義。試思佛初看生老病死苦而難過。此非大情大義乎。】”打那以後。便總在半夜裡夢見那師妹幽怨地瞧一眼自己。便跳下崖去的場景。驚醒後再睡不著。便出去一遍一遍地掃院子、擦窗子。直到紅日升騰。東方亮起。笑容也少了。甚至沒了。從此懂了該如何對師妹們呵護、疼愛、管教【嫻墨:呵護疼愛不奇。多此二字。用心深極痛極】。有了大師姐的樣子【嫻墨:不是成為。而是有了樣子。兩者大異。】。本以為日子一天一天平安過下去。誰成想。一切是那麼的突然。師父和師叔眨眼間都不在了。眾師妹們都不懂事。慌了手腳。自己也忽然感覺肩頭好重。明明心裡想哭。在人前卻還要板起臉。裝出鎮定的表情。要支撐起恆山一派的門面。每到有問題、衝突、矛盾時。實在脫不過去。便引些佛典來解決、搪塞、平息【嫻墨:可知連秦浪川都看錯了馨律。何以故。江湖當家人看事角度、分析習慣已定故】。然而。那極樂世界、東方淨琉璃世界、蓮華海藏世界。都真的存在麼。師父和師叔。如今去的又是哪一世界。何方淨土。還能不能夠。傳回平安的訊息。

她心中亂亂地。就這樣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院中腳步聲近。門輕輕一響。秦絕響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砂鍋托盤走了進來。用腳勾上了門。微笑道:“姐。該吃藥了。”

馨律撐著身子往起坐。秦絕響趕忙把藥擱在桌上。過來扶住。替她往腰後掖枕頭。口中連道:“輕著點。輕著點。”馨律瞧他這般謹慎過度。忍不住失笑:“瞧。我又不是琉璃做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總是這般小心。”秦絕響瞧見她笑。比什麼都高興。替她掩著被子。道:“咱們練武的人哪。往往仗著功夫。不注意身子。到老了胳膊腿不靈便。後悔也晚了。你們佛門講究臭皮囊無所謂。但是我聽徐老劍客他們說【嫻墨:多大膽子。】什麼了悟真我。覺得也挺對的。沒了這身子。哪能讀經。沒這身子。哪知誰是閻王誰是佛呢。”

馨律嘆了口氣【嫻墨:嘆了就是信了。騙人者若膽大。就會先告訴你騙局什麼樣。再引你入另一個騙局。膽子大和有自信。是騙人二要素。】。說道:“你在徐老劍客身邊。可學了不少東西罷。”

秦絕響道:“哪有。只是見了一面而已。聽他說什麼這世上只你我能見。能聞。能嘗之類的。還說人能思悟。有感情。這就很神奇。是大神通了。不用往外找。”

馨律點頭:“老劍客這話。真是一點不差。我即是佛。故稱我佛。至道本是簡單。奈何人心太雜。想得太多呢。”

秦絕響笑道:“原來如此。姐。我可被你點化了。說不定明兒早醒來。就會頭生肉髻。腳起青蓮。到時候拂塵一擺駕起祥雲。到金殿上準能考個狀元噹噹。”

馨律撲哧一笑。心想你又拿拂塵又考狀元。倒底是僧、是道還是儒啊。秦絕響又見她笑。歡喜得什麼似的。又怕她笑得厲害。牽動了傷情。便不再逗。回到桌旁。把砂鍋蓋子揭開放在一邊。左手用厚帕子墊著底托起砂鍋。右手拿了旁邊的白瓷小匙。一面攪動一面慢慢地吹。馨律看他這樣子還是要喂自己。忙伸手道:“來。給我自己喝吧。手腳能動。總要你這麼伺候。可不成話。”

秦絕響猶豫片刻。似乎不忍違拗。點頭將砂鍋扣上蓋。傾了一碗。慢慢遞在她手上。

馨律接過來。倒微覺奇怪。這話前幾天也說過。秦絕響都是始終拗著不給。今天倒是異常的順從。她拈起勺來在碗裡撥了一撥。藥汁稍嫌濃稠。氣味卻也沒什麼異樣。抬眼看去。秦絕響目不轉睛地正瞧著自己。

她將藥碗放低了些。緩緩問道:“你看我做什麼。”

秦絕響臉上一紅:“沒什麼。我……怕你端不穩。弄灑了燙到自己。”

馨律道:“我的身子。還不至於那麼弱。”舀起一匙湊在嘴邊輕吹。眼睛餘光不離他。片刻後。又緩緩擱下。道:“唉。天天喝藥。還真是喝不下去了。”

秦絕響道:“恨病吃苦藥。喝不下去也要喝呀。否則怎麼能好呢。”

馨律端在嘴邊。眉目澀然。似乎覺得藥味刺鼻。再度放低道:“今天這頓就免了罷。”秦絕響搶過來半步:“那怎麼成。傷這麼重。你這身子又單薄……”馨律瞧著他:“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少吃個一副兩副的也不打緊。夜了。你回去歇著吧。”秦絕響急道:“你吐那麼多血。又被我震了一下。內傷哪能說好就好。你可別由著自己性子胡鬧了。”

瞧他這陣腳大亂、沒抓沒撓的樣子。馨律頓感被自己猜中了。眼神一煞。冷冷道:“秦絕響。你實話說。這藥裡可放了什麼東西。”

秦絕響一怔。兩手齊搖:“這是什麼話。我敬愛姐姐如天神、仙女、菩薩一般。怎會在藥裡放那種東西。”

馨律道:“哪種東西。”

秦絕響頓時驚直了眼睛。撲嗵一聲跪在地上。不住叩頭道:“小弟該死。小弟該死。”

馨律氣得臉上更無血色。怒道:“好你個小賊。果然沒安好心。”

“冤枉。”秦絕響抬起臉。一縷血線順著眉心從額頭淌了下來:“小弟心中思慕姐姐。確實曾想下藥。然後生米煮成熟飯。可是事到臨頭。卻真個下不去手。剛才真是說漏了嘴。這藥裡。實實沒有別的。”直急得淌出淚來。

“哼。”馨律冷冷道:“還在花言巧語。”將手中藥往前一遞:“你若說的是真話。便來喝一喝看。”

秦絕響直起腰來望著那碗。目光又往上移。。馨律眉如劍斜。一對飛鳳眼冷森森正盯著自己。。他抹了把眼淚。以膝蓋當腳。向前蹭行兩步到了榻邊。顫抖著伸出雙手。接了過來。

馨律不錯神地盯著。只見他雙手託著碗。看著藥。像口乾似地吞嚥著唾沫。忽然深深吸了口氣。一仰頭咕嘟嘟喝了起來。

眨眼間喝了半碗有餘。秦絕響把碗放下。蹭著膝蓋向後退了一些。跪在那裡低頭不動了。

他靜靜跪著。馨律靜靜瞧著。寂夜漸沉。桌上的蠟燭燒下去食指長的一節。看秦絕響的面色。仍是沒有改變。也不像有睏倦想睡的樣子。

馨律精通醫道。自知**、**都發作較快。若是吃進一點。現在他絕不會是這副樣子。當下舒了口氣。說道:“我錯怪你了。起來罷。”秦絕響一聽這話。眼淚撲簌簌又落了下來。身子直直跪著。動也不動。過了好一陣子。馨律長嘆道:“算了。善惡都在一念間。你能剋制住自己。沒有真的下藥。便不算是做惡。”秦絕響一聲不吭。不住搖頭。甩得臉上淚珠四落。緊跟著忽然左右開弓。連抽自己的嘴巴。

馨律冷臉看著。待抽過了三十餘記。見他嘴角有血滲出來。道:“別抽了。省省吧。”秦絕響倒也聽她的話。不打嘴巴。又改伸手往自己身上連掐帶擰。每一下都使了真勁。一時呲牙咧嘴。也不知是疼的。還是用力用的。

本來弄明白藥沒問題。馨律便不怪他了。之所以沒深攔是因為他有過那等下流的念頭。心想讓他自我懲罰一下也好。此刻見他這般下狠手。心裡也不落忍。眼見他掄開了拳頭又去鑿胸口、捶肚子。下手越來越重。趕忙道:“快停下。”見話攔不住。她一掀被子搶下了地。將秦絕響兩隻小腕子一把捉住。狠狠一扽:“這孩子【嫻墨:三個字見小馨之心】。你是和我賭氣。還是瘋了。”

秦絕響一頭紮在她懷裡。哇哇大哭起來。

自打那個小師妹落崖之後。馨律不管人前人後。都是冷著臉的時候多。表面上有了威嚴和城府。既不再到師父懷裡去哭。更沒有人到她懷裡來哭。如今被他這一頭扎進來。哭得震心震肺。頓覺慌慌然全身上下串酸無力。僵在那裡。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秦絕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噎泣帶喘地不住傾訴。嘴裡烏里烏塗。說話含混不清。馨律勉強明白他說的是大同分別以來。如何想念自己之類。心裡不由得一陣酸苦。暗歎:“他畢竟是個孩子【嫻墨:還是孩子】。我和他置的什麼氣。”當下攏了他頭髮。在他後背上輕拍。哄道:“好了。好了。姐不怪你就是。”

過了好一會兒。哭聲弱了下去。秦絕響在她懷裡像貓兒似地委了一委。哀柔地道:“姐。我從小沒見過媽媽。奶奶也早沒了。因為淘氣。總是挨人呵罵。也沒人來抱我一抱。甚至理也沒人愛理。我火氣上來。就亂摔東西亂打人。被爺爺他們一罵。心裡反而說不出的快意。【嫻墨:心腹實言。比和小常說的更近。】”

馨律心頭一疼。目光直去。尋思:“我小時候喜歡被大家圍著。嫉妒那個小師妹人緣好。豈非也是一般心思。沒孃兒孩子。總是心裡空落落的。渴望有人來疼自己、關注自己。”這時只聽秦絕響的聲音變得更輕了些。繼續說著:“自從那次被你拉著洗手。我便不知怎地。總是想你……”

這話說得澀澀然甜裡生羞。一入耳孔。頓令馨律打個激凌。整個人清醒過來。將他抖離了自己。怒道:“這種無恥的話你也……”話到中途。只見秦絕響滿臉的手印子疊在一塊兒。紅得像個桃。眼圈兒也被淚水打亮。嫩嫩地腫著。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一抖。半驚半嚇。小眼睛可憐巴巴地正望過來。不由得心又軟了。後半句便說不下去。

秦絕響忽然大驚一跳。手指著她腳下。一扭身奪門而出。

馨律心中奇怪。低頭看時。原來自己是光著腳踩在地上。剛才淨顧著攔他說話。一時也沒覺出涼來【嫻墨:大年初七的天氣】。當下轉身上榻。剛剛坐好。咣噹一聲門響。秦絕響拎著一隻桶。飛奔到榻前。馨律直愣愣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兩隻腳已被他捉住。打橫一扯。按進了桶裡。

一股熱流從腳下傳來。馨律這才明白:原來他是著急弄水給自己溫腳。免得身子進了寒氣。眼瞧他那小臉上滿是關切焦急。確是發乎內心。真情實意。心想:“師父、師叔在時。我伺候她二老。也沒這般緊張盡心。看來這孩子【嫻墨:還是“這孩子”。】只是對我錯用了心思。為人倒也不壞。”一嘆之餘。又想:“人生在世。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困苦隨身。諸般感情。都是苦渴中之毒藥【嫻墨:點題。】。喝如飲鴆。可那出生時母焦兒苦。抱在懷中的溫馨可是假的。老去時遲鈍孤寂。年輕時的青春亮麗可是假的。病痛時難忍難捱。健康時的意氣風發可是假的。分別、惱憎、不得之苦是為真。那相守之歡好、敬愛之洽合、收穫之欣然可是假的。雖然種種情意有生有滅有來有散。離聚無常如逝波殘照、石火風燈。然而風景入眼。任它如何改變。人自有一份屬於自己獨有的心情。人間兵禍是業力轉化。佛不能改。師父、師叔並非不知。卻仍要下山去刺俺答。又是怎樣一種情懷。讓她二老不吝造作。下了如此的決定。”【嫻墨:一嘆。在書內。是俠情使然。在佛門。是因果使然、宿孽使然吧。】

大凡內傷。最怕涼氣。秦絕響兩隻手伸在桶裡按著。感覺馨律的腳由冰轉溫。由溫轉暖。這才稍稍放下心來。然而心思由手頭轉到了眼睛。瞧見她那軟玉也似的一對素足被自己按在手裡。心頭登時蓬蓬亂跳。臉上熱乎辣地燒燎起來。

馨律此刻已然戒心大消。感喟之際。就見秦絕響臉上紅脹脹地。原以為是他自打巴掌發了腫。可再仔細瞧。他連耳根也紅起。眼中還透著忸怩曖昧的光。略一遲愣。想到自己的腳被他握著。臉上也不禁刷地紅透了。羞澀間心中忽然驚警:“不可。這感情之毒。我怎能喝。”趕忙探身來拍他的手。秦絕響捨不得放。手仍在桶裡按著。馨律拍又拍不開。抽又抽不回。氣極之下一甩手。“啪”地一聲。抽了他一個嘴巴。

屋中一靜。兩人四目交投。都怔在那裡。

瞧著秦絕響那憔悴的面容【嫻墨:衣不解帶伺候到今】和怔然委屈的眼神【嫻墨:為君洗腳寒熱知心】。馨律一時大感對他不住。下意識地伸出手向他臉側摸去。

譁拉水聲一響。秦絕響拔出手來猱身而起。一按她肩頭。狼撲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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