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啷”小刀落地,
徐瑛就在旁邊,趕忙上前將父親扶住,
兩小廝嚇得手一鬆,箱蓋“啪”一聲扣歸原位,
眾官員都慌了手腳,呼喚著:“閣老,.”向前湧來,整個院裡亂成一團,
張齊所在角度瞧不見箱中物件,自然莫名其妙,此刻趁亂前擁,左捅右問:“箱裡是啥。”沒人理他,忽聽有人正竊語道:“真是人頭。”“是,是徐家兩位公子的人頭。”張齊直嚇得倒吸了口冷氣,兩腿一晃險些癱在地上,趕忙扶桌避到一邊,眼看徐三公子在那裡連抖指頭帶掐人中,徐閣老牙關緊閉,只是不醒,他眼珠轉轉,悄摸後撤,手在桌上扶摸之際,碰到一盤肘子,想起夫人愛吃【嫻墨:小張無一足取,唯愛老婆之心尚可人疼,】,便抓了一隻揣進懷裡,退兩步,又抓了一隻,扭身偷偷溜了出去,【嫻墨:有人三十萬兩銀子打水漂,有人十兩銀子買倆肘子,大有大疼,小有小疼,然小疼只怕比大疼更甚,無它,越窮越把錢當回事,貧賤夫妻百事哀,嘆嘆】
徐家又是請醫又是弄藥,壽宴不歡而散,常思豪出來不回侯府,直奔獨抱樓,到了地方一問,人說秦絕響不在【嫻墨:怒氣無處發,下去一塊】,又到百劍盟總壇去問,也是沒有【嫻墨:又下一塊】,趕上陳志賓查賬回來,言說秦絕響應該是在南鎮撫司辦公事,不過今日盟裡要對賬目,所以退班後會過這邊來,常思豪見時間也差不多了,便留下等著,直到天見擦黑,總壇門口武士齊刷刷施禮,一人角帶皂靴,邁著方步率隊而進,小身子上青色官服利落規整,胸下一方熊羆補子,進了院柳葉眼左橫右掃,瞧見常思豪在大有殿下歇涼,便笑忒嘻嘻,大聲打起招呼,
常思豪臉色不愉,使眼色向後一領,二人來至鄭盟主原來住的小院,屏退餘人,常思豪指節往桌上一磕道:“絕響,你乾的好事。”
秦絕響愣了【嫻墨:作戲,沒有這一天三度緩衝,恐見面就要翻臉,絕響必是躲出去的,作者不寫明,正是要人品味,這酒裡文章,蒙汗藥也沒少下,】:“大哥,這話怎麼說。”常思豪道:“二徐的人頭不是你打箱送去的,還裝什麼相。”秦絕響驚道:“有這等事,……啊,我明白了,這定是聚豪閣那班人下的黑手,大哥,我正要告訴你呢,我按你和青藤軍師的主意,下令派人到雲夢山提徐大徐二,不料想半途殺出一群聚豪閣的人,把他倆給劫去了,我聞報之後這個急,趕緊派出人手四處圍追堵截,甚至連東廠那邊都通知到了,可惜這幫人油奸滑鬼,連個影兒也摸不見,敢情他們是把二徐弄死,給送回去了。”
常思豪冷冷瞧他,靜靜聽完,說道:“絕響,你在官場沒少學東西,如今在我面前,也做起戲來了,【嫻墨:常班主好,】”
秦絕響眼睛瞠得鈴鐺大【嫻墨:白瞪,沒學會“眼中出神”】:“大哥,你這是說的什麼笑話呢。”
常思豪道:“東廠明察秋毫,會上你的當麼,你以為只說是丟了人犯,不提徐大徐二,便能瞞得過郭書榮華,能瞞得過東廠的耳目。”
聽完這話秦絕響臉色便有些凝斂,皮笑肉不笑地【嫻墨:白笑,不懂“骨頭說話”,此時氣得發抖、咬牙冷笑才演得真,】道:“大哥,如今您和郭督公,倒是走得比別人都近了呢。”
常思豪道:“你這麼胡鬧有什麼好處,現在徐階昏厥倒地,人事不知,等醒過來必定要傾其全力給二子報仇,那時四面是敵,應付起來豈是容易。”
秦絕響笑道:“都說是聚豪閣人乾的了,他哪能算在咱頭上。”常思豪道:“你把徐階看得也忒簡單了,這點栽贓嫁禍的小計,他會不明白。”秦絕響兩眼望他,只是嘿嘿地陪笑,常思豪道:“倒徐須得像拔大樹,樹倒猢猻散,是因為他們要各求自保,可是你現在的做法卻等於是在推牆,徐階這牆基未倒,指揮著整面牆砸過來,咱們還受得了麼,青藤軍師讓你把人送回去,是因為這兩個人看似有用,其實無用,送回去意在攻心,是讓他明白咱們要的是他的權,不是他的命,這麼一來豈不砸了。”
秦絕響道:“做官的權比命重要,想讓徐階交權,那不是白日做夢嗎,再說了,他這倆兒子怎麼沒用,不當矛也可做盾,早知道送回去,當初何必抓來,費這個事。”
常思豪道:“我一開始也想不明白,後來琢磨,青藤先生大概是認為徐階手裡有權便難弄倒,而落井下石就容易得多,再者說放走了徐家二子,他們手下的狗腿子還押在咱們手裡,供狀俱全,適當的時機下,也都可以當證人。”
秦絕響低頭琢磨一會兒,似乎也覺得此說確有道理,悶聲不再言語,常思豪道:“可是你這麼一弄,事情就全反了,你瞧他辦這場壽筵,到場的有多少人,咱們的人又有幾個,接下來的仗,還有法兒打麼。”
秦絕響嘿嘿一笑:“大哥,你放心,沒事兒。”見他用白眼瞪過來,便撲哧一下又樂了:“大哥,你也沒想想,光送兩個豬頭,用那麼大個箱子幹什麼。”
徐階被救進屋中,平平安置在榻上,旁邊六個侍女拿大扇扇著風【嫻墨:小扇風硬,大扇風和,夏天哄孩子睡覺都不能直接扇身上,而是在其上方扇空氣,自己涼快,同時帶動點空氣流通就好,直接扇孩子往往扇出病來,現在父母老人都不知哪來的瘋,電扇都不用,開著空調吹孩子,當時不病秋後也要拉肚,正好螃蟹也下來了,吃點再積積寒,離痛風就不遠了,句句為孩子好,處處把孩子往死裡推,】,七八個名醫輪流診治,針刺灌湯,只是不醒【嫻墨:這是桃谷六仙治令狐沖的法子,催死,治病只可認準一個醫生看,哪有七八個一起看的,學西醫搞會診呢,】,百官大半散去,李春芳、張居正以及王世貞等幾個近人都在旁邊守著,徐瑛手足無措,抱著鄒應龍哭嚎起來:“雲卿,我爹爹這是要過去了啊,。”鄒應龍趕忙解勸:“閣老只是暈厥而已,公子豈可發此不吉之語。”徐瑛哪聽得下去,鬧了半晌,又跑到院裡掀起箱蓋,瞧著徐璠、徐琨兩位哥哥的人頭,膝頭一軟撲堆在地,拍著石階放聲大哭起來:“我的哥呀,你們怎就這麼死了,朱情,江晚,你們兩個殺人不眨眼的畜生,怎麼就敢把我哥哥給害了呀,哥呀,我的哥呀,【嫻墨:難得兄弟情深,三公子其實也有好處,】”一邊哭一邊上去摟住兩個人頭搖晃,晃著晃著,就聽耳根後有人大罵:“晃什麼晃。”
徐瑛回頭一看,沒有人,一愣之下,忽然感覺懷裡兩顆人頭搖來拱去地動了起來,嚇得他“媽呀”一聲撒手,兩腳朝天,仰了個腚墩兒,鄒應龍聞聲出來,只見箱子裡徐璠徐琨兩顆腦袋左瞧右望,正在叫喚:“還不把我們放出來。”婢子們見人頭活轉,居然開口說話,都嚇得倉皇逃竄,空中飛起好幾只花鞋,【嫻墨:這亂添的,還挺喜慶,話說西方婚禮喜歡讓新娘往身後拋花,接著的說是能最快結婚,其實不如扔鞋,】
鄒應龍趕忙召喚家丁過來撬開箱板,這才看明白:原來這二人是蹲在木箱子裡,箱子上層木板有兩個圓洞,如同罪枷卡在頸間,板上又鋪了絨布,下頜和披散的頭髮擋住了洞口邊緣,身子半點也瞧不見,因此那兩顆腦袋看上去,就像是裝在禮品盒裡的文玩核桃一般,急忙道:“快,快,把兩位公子扶出來。”
二徐出得“蹲籠”,兩腿都有些伸不直,坐在地上,過來幾個家丁給捶打揉搓,徐瑛見倆人真的沒死,喜出望外之餘,又火了起來,罵道:“你倆也真是,既然沒死,幹什麼不言語一聲,害得爹爹都被你們嚇死過去了。”
徐璠愣了:“爹在哪裡。”徐瑛跺腳道:“在屋裡躺著哩,你們兩個混蛋,爹要被你們害死了。”徐璠和徐琨也顧不得揉腿了,趕忙讓人扶起來,隨他一同進裡屋去看,果然見父親徐階躺在床榻上正被幾個醫生搶救,徐瑛抹著眼淚喋喋不休,不住嘴地埋怨,徐琨開始還忍,後來聽得煩了,皺眉道:“三弟,你只顧罵我們做什麼,我和大哥又不知是怎麼回事。”鄒應龍過來細問,徐璠道:“今天有官差提我們往京師來,半路遇上一群蒙面人,說是聚豪閣的,殺散了官人,我們以為獲救了,哪料想每個人頭上捱了一棒子,醒來後就被三弟抱著腦袋,又發現自己蹲在這勞什子裡頭。”
徐瑛恍然道:“是了,這就和郭督公說的對上了,聚豪閣這幫混蛋,救了人就該好好送回來,搞的這套算什麼玩意兒,真是豈有此理。”
鄒應龍沉吟道:“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見徐瑛奇怪,他又補充道:“第一,聚豪閣人已與咱們徹底決裂,沒有必要救人,第二,兩位公子在華亭被秦絕響捉來,如果聚豪閣得知訊息想救,路上比在京師附近更容易得手,第三,如果是他們救的,自然是想重結舊好,不會選擇用這種既折辱了兩位公子,又驚嚇到閣老的方式。”
教他這麼一說,徐瑛也覺出不對勁,李春芳、張居正等人還對徐家二子被俘之事毫無所知,此刻聽來更都有一種驚奇突兀之感,
床榻上傳來輕輕的咳嗽聲音,眾人趕忙圍攏過來,只見徐階緩緩撩開了眼皮,眼白渾漿漿地泌著粘涎,像被誰吐進口痰一般,徐瑛撲在他腿上搖喚道:“爹,您感覺怎樣。”
徐階長長嘆出口氣,掃了掃周圍站的人,眨眨眼,忽然瞧見自己的大兒子徐璠和二兒子徐琨,明顯地怔了一怔,白眼上翻身子一挺,吸進口涼氣,落下去又不動了【嫻墨:二次昏厥最危險】,徐瑛殺豬般叫起來:“大夫,大夫。”
又救了好半天,徐階才再度緩醒過來,兩眼圓睜,喉頭不住湧動,醫生趕緊過來將他身子扶成側姿,輕拍後背,片刻之間,徐階“咕嚨”一聲,咳出一口濃痰來,手扶胸口閉目喘息半晌,心神似乎已經安定了些,這才躺回榻上說道:“我沒有事了,讓他們都下去罷。”醫生又過來切了切脈,向眾人點頭,表示情況已經穩定,收拾應用之物退下,
徐璠到榻邊講述經過,徐階閤眼輕輕擺了擺手,徐璠不敢再說,垂手侍立在榻邊,
隔了好一陣子,徐階緩緩喚道:“子實,叔大。”
李春芳和張居正向前半步:“閣老。”徐階道:“你們不必擔心我,帶著他們,都先回府去罷。”二人相互瞧了一眼,見徐階眉眼不睜,神情倦怠,也都不好說些別的,施禮說了幾句善保貴體的話,與其它幾個官員轉身告辭,王世貞也似陪似送地跟了出去,
又躺了片刻,徐階張臂讓人將自己扶起,他眼望床榻前的兩個兒子,過了好一會兒,像是溺水之人剛剛甦醒般,長長吸了口氣,嘆出來道:“不想今生今世,還有與你二人相見之日。”言訖,兩行老淚撲簌簌流淌下來,
“爹。”“爹。”徐璠、徐琨跪倒在地,抱住父親的小腿痛哭,【嫻墨:勝嘉靖“二龍不相見”多矣,】
鄒應龍忙勸道:“恩相不可如此,只恐哭壞了身子,兩位公子。”然而三人悲聲痛切,哪裡阻攔得住,徐瑛受到感染,也在旁邊抹淚添亂,
哭罷多時,徐階一聲長吁,手扶二子之背道:“悲也倏急,喜也須臾,不想今日老夫空受了一場喪子之痛,真如雲裡夢裡。”【嫻墨:六成、徐渭用計,其實傷不透徐階,倒是絕響用蠻,對其震動更深,何以故,前述打破規則故】
徐璠、徐琨都知道爹爹久在官場,早已練就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麵皮,這些年來父子間遠隔千山萬水,只是互通訊使,相見無期,彼時年節到京探望,父親也是保持著閣老的身段,嚴父的姿容,殊無親近之態,以至兄弟情冷,後來往來行走等事,都交予家人來辦,自己很少動身了,今日老爹爹如此痛切,顯是真情流露,再看他雞皮鶴髮,須鬢如霜,回首往昔在家教自己兄弟讀書習字之時的種種,一時童年孺慕之情心頭越動,加上這些日子囚居的委屈,益發悲不可抑,哭得兩袖盡溼,【嫻墨:前以無肝、盧靖妃寫盡母子情,此處又以徐家二子見父子情,】徐瑛在旁擦乾淚痕,憤憤道:“雲卿說的對,這事絕然不是聚豪閣所為,必又是常思豪暗中策劃弄鬼,想在壽宴上給咱們添堵,爹,咱們這回可不能饒了他。”
徐階啞聲道:“嘿,不能饒了他,你能把人家怎樣。”徐瑛道:“告他們亂用私刑,囚禁大哥二哥。”徐琨扭回頭來道:“官面查下來,問到我二人為何會被抓去時,怎樣答覆。”徐瑛道:“那就說,。”忽然僵住,這才想到此事究查起來,倒賣軍糧、胡亂圈地等事都要一一牽起,常思豪和秦絕響光腳不怕穿鞋的,這官司跟他們可打不起,然而心中又覺不甘,道:“難不成,咱們就這麼忍了。”
徐階目光緩緩旁落:“元美,你進來罷。”
幾人回頭看時,王世貞在門外應了一聲,低頭走了進來,在徐家三兄弟身後站定,【嫻墨:回來必有腳步,幾人聽不見,老徐聽得見,不是其耳音好,恰是寫其真有病,小年宴前,就寫過徐階耳音好,這是病態,如今很多中老年人對聲音極敏感,一聽到點東西就煩躁,是一個道理,老年腎衰,耳背是正常的,聽力超常,是肝不藏魂,晚上必然睡不好覺,血不得養,精不得化,氣不得補,形成惡性迴圈,】
徐階垂眉靜了片刻,問道:“雲卿,元美,你們覺得,對方將老夫二子送回,是何用意。”聲音甚是微細,【嫻墨:病況至此還在考慮事態,是心腦不歇,身心皆不清靜,】
鄒應龍躬身:“回恩相,據學生來看,常思豪這人耍不出什麼手腕,此事必是徐渭的策劃【嫻墨:是初到京,對情況還不瞭解,又沒見過絕響,故有此誤判】,徐渭詭計多端,如此行險,必然留有後手,至於是什麼,學生剛才一直在想,實無頭續。”徐瑛皺眉道:“你是智囊,怎麼也沒頭續,你的智都跑哪兒去了。”忽見父親眼色不正,趕忙又低頭閉嘴,
王世貞道:“徐文長雖一文士,卻心地陰深,行事狠辣之極,他曾言,書法之道猶如運用兵器,刀槍劍戟握法、用力不同,中之人身,傷痕也異,寫字也是如此,鈍則不入,緩則不中,傝散則不決不裂,可知此人在寫字下筆之時,心中想的卻是手執刀斧開肉闢骨、剜肚割腸,分明是一個嗜血狂人,故而所想所謀,亦必在常理之外【嫻墨:徐渭憤世,筆下自有鋒芒,剖盡不平,世貞也是當世大才,不去欣賞鋒芒,反而批判,不是其不懂藝術,是因《金瓶梅》諷其父,心中積怨難消,亦是身份地位不同,屬於被鋒芒所指者,故見此等文字論述心驚膽裂,肉疼如割,不能不憤、斥為下流,別人“對事不對人”,王世貞專門“對人不對事”,雖體貌文質,其實嘴臉可知,】。”
徐階點點頭,困容不展地說道:“這二子雖然不器,畢竟是老夫骨血,他不留在身邊為質,竟敢公然送回,絕非想嚇一嚇老夫這麼簡單。”
鄒應龍道:“學生的奇怪也就在這裡,若將兩位公子體面送歸,其實更具震懾,箱中裝人之事簡直如頑童鬧劇,徐渭算路精準,應不會出這閒極無聊的一筆。”
徐瑛怒道:“這還用說麼,定是常思豪那老粗的餿主意。”徐琨道:“不然,依我看常思豪外粗內細,其實也很有些腦子,今日之事,說是秦絕響那小崽子耍的把戲倒更有可能。”
“他。”徐瑛重重一哼:“常思豪不好動,收拾他還不容易,南鎮撫司歸東廠呼叫,我這就知會郭督公,給他來點厲害的瞧瞧。”
王世貞揚起臉來:“三公子,時至今日,你還以為郭書榮華是咱的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