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書榮華聽有軍報到了,向幾人歉然一笑:“今日三教立約乃是一樁盛事,無奈軍中簡陋,難得歡慶,.”不等火黎孤溫等人客氣,衝曹向飛道:“今夜霧大,船隻不能啟程,且請國師幾位到營中休息,你著人好好安排一下,還有,國師那幾位朋友,待會兒也一併送過去,讓他們相見為好。”
火黎孤溫聽著納悶,心想我在中原哪裡來的“朋友”,下船出來安排在帳中坐下,過了一會兒,軍卒押送過來數人,正是自己中途遣回瓦剌那幾名隨從僧侶,一個個垂頭耷腦,臉帶愁容,一問才知,原來他們在回去途中被東廠番子截獲盤查,得之如獲至寶,本來擬押上京,但聞督公在此,便一路送到了這裡,那麼東廠方面獲取的情報,不用說便是他們所招的了,
郭書榮華聽步音離船遠去,這才喚軍報傳上來,不想梯口露頭的卻是曾仕權,他瞥了一眼沒有作聲,轉身坐回條案之後,曾仕權呷梅雀靜地低著頭蹭步上來,拿眼偷瞄了一瞄,撲嗵一聲摔膝跪在地板上,【嫻墨:摔有實摔有虛摔,以前雙吉跪小常之摔是實摔,小權這摔則實屬賣乖表忠,動作同一,力度相仿,而出性情各異,】
郭書榮華看程連安收撤筆墨,一聲也不言語,
曾仕權試探著道:“督公……”聲音又弱又啞,活像老鴰崽子向母親要蟲吃,
郭書榮華的目光像望穿空氣般從他身上透過去,衝著梯口道:“軍報呢,怎麼還不上來。”
曾仕權忙磕頭:“奴才為了早見到督公,便斗膽替他傳上來了。”說到這兒忽覺得唾沫泛多了要嗆,忙咕碌嚥了一口,攢著笑急續道:“恭喜督公,剛來的訊息,我軍已經將聚豪餘匪……”
郭書榮華不理會他,向程連安瞄了一眼,程連安趕忙垂首,到梯口處道:“底下誰在呢,還不上來回話。”
方吟鶴走了上來,拱手過頭:“督公。”
郭書榮華道:“軍報呢。”
方吟鶴剛才在下面聽曾仕權詢問報事官時,已經知了內容,忙道:“恭喜督公,我軍……”
郭書榮華望著他:“你是報事官。”方吟鶴兩眼一直,忙施一禮回身下去,把已經走出挺遠的報事官扯了回來,報事官瞧出場面氣氛不對,忙在曾仕權身後跪倒,氣虛肉跳地道:“參,參見督公。”
郭書榮華:“報。”
報事官道:“是,稟督公,廬山……傳來訊息,許將軍率部將瞿衛東部餘匪圍困在剪刀峽內,雙方互有傷亡,現在僵持中,許將軍說,山路崎嶇,對方佔著地勢,但若能將炮調進去,便有望在天明之前全殲敵軍。”
郭書榮華淡淡道:“你應該知道,把軍情說給不相干的外人,是什麼後果。”
一聽這話,曾仕權那張白皮臉上更無半點血色,緊爬兩步,腦袋幾乎鑽到條案之下,鼻涕眼淚地哭道:“督公,督公,小權知錯了,小權知錯了。”
那報事官更是惶恐無地,不住叩頭,
郭書榮華道:“你是軍隊的人,對於廠裡的事情不熟悉,此事不能怪你,不過僅此一次,下去罷。”報事官如獲大赦:“多謝督公開恩,多謝督公開恩。”滾縮下樓,
郭書榮華閉上眼睛,彈了一下手指,程連安會意,恭恭敬敬從旁邊壁櫥暗格中取出一隻黃綾錦袋,橫託在手上,郭書榮華道:“這是皇上決定重新開海、恢復漁業航商的聖旨【嫻墨:史稱“隆慶開海”,明中期頭等大事,】,方吟鶴,你派人送到陣前,告訴幾位將軍停止攻擊,也不用再調炮了,把這聖旨內容當眾向賊人反覆宣讀,言明亂民賊黨凡願歸順可獲赦免,之後受理降者即可,咱們離京時帶出來那幾個木箱之中,便是早已印刷好的開海榜文,你傳交本地,告訴他們明日午時之前周邊各城都要見到,傍晚酉時之前,榜文要傳貼到村,龍首崖方面尚無訊息,估計激戰正酣【嫻墨:前文所批之第二戰場,曹向飛言送人頭過去,便是為撼人心,】,你著人照一眼。”
方吟鶴應聲領旨而下,
曾仕權剛才不敢打擾,因此收斂哭聲,這會兒看事情分派完畢,仍不敢出聲,只在嗓子眼兒裡嗚嘟著,默默地揉抹眼窩,
郭書榮華擺手將程連安揮退下樓,一時船室中除了靜躺在榻的常思豪,就剩下他們兩個,
壁上小燈“吡吡”地爆了兩下燭花,濤聲似乎變響了許多,船體搖擺的力量順脊椎傳上來,令曾仕權覺得自己的腦袋像向日葵的花盤,入夜後找不見太陽,小風一刮便六神無主,【嫻墨:小權唱唸俱佳,此時何不學帕瓦羅弟,來一曲我的太陽,】
良久,一聲嘆息似有似無傳入耳內,輕得像窗縫裡透來的風聲,
這讓他感覺到了某種鬆動,慌忙止住了悲咽,解下腰牌放到案上,拿袖子抹著淚道:“督公,您什麼也不用說,小權這心裡什麼也都知道,這三役長的廠牌,小權是一定要交出來的,只是求您一件事:求您念在過去的份兒上,別趕我走,把我留在您身邊兒,伺候您,不管是梳頭還是刷馬桶,是炒菜還是倒痰盂兒,只要您別嫌我老,別嫌我廢物,就成,嗚……嗚……”身子一塌,脖一擰,整個人歪喇喇堆在那裡,眼含熱淚,活像個唱“小上墳”的寡婦,
“你趕緊把這套收起來。”郭書榮華道,“別以為我念舊,老是可憐廠裡面只剩下你們四個,你看看呂涼,再看看慨生,哪個不比你省心,更不用說你們曹老大了,你想想這幾年除了吃喝玩樂,你還幹了些什麼,說過多少次了,若是沒有那些臭毛病,秦府的黑鍋人家會想到往你頭上扣,這趟君山的事如此周密,你還會失手,你可要知道,朝裡有多少人盯著咱們,江湖又有多少隻眼睛盯著咱們,還有那些賊心不死的,,【嫻墨:引帶後文,實接前文,妙在半句即止,其實已經說透了,解讀裡故事專在此處,】仕權哪,你這心裡就一點數也沒有嗎。”
曾仕權痛哭流泣,心裡卻暗暗騰起一股子喜悅:畢竟督公還是開口說話了,他也知道:這是在君山當機立斷、及時將情況如實傳報回來的結果【嫻墨:就怕熟,伺候這些年,小郭也被底下人吃透了,人就是這樣,使著順手,相處感情深,有缺點也不願輕易處理,乾隆為什麼能一直容著和珅,人都是有感情的,】,也許因畏罪而生的這點誠實,就是自己最後的希望了,“督,,公,。”他把屁股像一眼炮似地撅起來,如喪考妣地伏在地板上,
程連安下了船樓,不敢去聽樓上在說些什麼,緩步出來,上了甲板舉目一望,便瞧見棧橋邊的小笙子和安思惕,他瞧著安思惕,微微皺了皺眉【嫻墨:知道事沒辦成,】,走下來打量著他身上的溼衣和臉上的傷痕,問道:“怎麼回事。”安思惕哆嗦著把自己之前如何掉進陷坑、剛才如何被張十三娘拱飛掉到水裡的事說了,又說怕督公就要傳喚,因此衣服也不敢換,只好在這守著,
程連安心疼地道:“嗨,你有什麼事可通報的,再說督公忙得很,也想不起傳喚你什麼,這夜風多冷,身上溼著可不成,快下去換了烤火去罷。”叫過兩名幹事把他攙走,看看漸遠,拉過小笙子剛要說話,又瞧旁邊這站著個平眉正眼的儒生,卻不認識,問道:“這是誰。”
方枕諾剛拖著阿遙“棄屍”歸來,剛才聽安思惕稱呼這小太監祖宗爺,料想便是在岳陽提到過的程公公,沒想到這個印象中權勢薰天的人,居然也是個半大孩子,拱手笑道:“在下姓方,方枕諾。”
程連安掃他一眼,不再理會,把小笙子扯遠些,避開幹事,低問道:“怎麼讓他活著回來了,【嫻墨:剛才還“心疼地”,剛轉個身便出這話,好個安祖宗,】”
小笙子一臉為難,聲音也是壓到極低:“嗨,您還不知道嗎,三檔頭那是出了名的奸,當時氣得是夠嗆,但自個兒卻偏偏不想沾腥,反而攛著我動手,沒把我給難死。”把當時情況略述了一遍,【嫻墨:小笙子比安思惕機靈得多,程連安那麼精明,反用安思惕辦事,讀來便知有問題,果然應在此處,其實主正是奴,奴才是主,】
程連安輕輕一哼,思忖片刻,低囑他一篇話,問:“使得清麼。”小笙子樂了:“您瞧好兒吧【嫻墨:這才是心腹人、可用人,】。”程連安道了聲“走。”帶他下了棧橋,這時安思惕剛把內衣換上身,嘴裡叼著塊餅從帳篷出來,對著河灘邊一堆篝火,邊烤邊嚼邊穿外套,瞧見程連安來,忙吐了餅問候,程連安忙擺手表示不必,從幹事手中接了外衣親手替他披上,一起在火邊坐了下來,道:“唉,以往你在宮裡,日子過得舒服,出來風風雨雨、磕磕碰碰的,可苦了你了。”
安思惕忙道:“也算不得什麼【嫻墨:有小廝捏腿,是算不得什麼】。”程連安輕輕扳過他的臉,看著傷痕,道:“沒大礙,可也不能馬虎了,落個疤倒也不值當的。”抬頭衝旁邊那兩名幹事道:“你們去找小金子【嫻墨:上稿中叫井森金那個,三井不如一何,程連安小集團在這版刪略不少,一個小笙子就全代了,小金子戲份無所謂,小何那麼牛的孩子可惜了,應是作者為免主客衝犯,以區域性損失換整體協調,】,就說我說的,讓他把我箱裡那瓶好傷藥拿過來。”幹事點頭去了,
安思惕一臉的感激,不知說什麼才好【嫻墨:名字白取了,思惕思惕,一點也不知道警惕,書中痴人不少,傻透腔的只有這麼一個,】,程連安不平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方吟鶴挖陷坑設埋伏,瞧見自己人來,總該通知一聲,怎麼能就眼睜睜地瞧著掉進去。”小笙子忙接過來:“可不是麼,不過這事說簡單也簡單,那姓方的心裡也就有個曾掌爺,何曾把別人放在過眼裡,他明知道以曾掌爺的武功掉不進去,別人也就無所謂了,總之別的都次要,他的軍功才最重要。”【嫻墨:看安祖宗如何玩人】
一聽這話,安思惕小臉冤酸變形,氣得幾乎竄出血來,拉著程連安的手道:“祖宗爺,他們太欺負人了,這事您可得給我作主。”小笙子也鼓作道:“對,咱們到督公面前,請他老人家評理去。”【嫻墨:使得清,活兒好,】
程連安抽手一聲冷笑:“瞧你這小孩子話,督公日理萬機,有空理會這些。”【嫻墨:妙在兜一句,把話往回拉,安祖宗若寫,說不定又要多本經典,】
安思惕聽完呆愣半晌,又縮了,小笙子恨恨道:“我還倒罷了,安公公好歹是宮裡出來的人,難道也受這窩囊氣不成。”【嫻墨:妙極,幫襯得恰,這活兒不好使,使過力,則顯假了,小笙子使得好,真可做心腹用,】
程連安道:“這就應了那句老話了:人善人欺,馬善人騎,其實思惕既是宮裡的根基,出來在廠裡做事,原該理直氣壯一些,方不致折了上頭的威風。”說著拍了拍安思惕的肩膀,臉帶歉容地看著他:“只不過,人的面子總要靠自己來掙,你是我乾爹派下來的人,講感情,咱們確實比別人要近些【嫻墨:妙在直言和你近】,可我也只能在心裡為你鳴不平,站出來,倒好像咱們小小的人兒卻要結黨營私了,真是不好出這個頭的,【嫻墨:妙在正因近,反不能出頭,壞種真壞到絕處,】”說罷嘆了口氣,回頭囑咐小笙子待會兒藥送到了,要好好服侍包紮【嫻墨:戲做足,妙在最後還是安撫,帶著壓事的意思】,自己起身向棧橋行去,
曾仕權跪伏在燈影下,好像脫了殼的蝸牛,渾身汗液粘溼,
郭書榮華嘆了口氣,道:“小權,你是摸準了我的脾氣,料著我會顧念當初危境相扶之情,便捨不得責罰你,是不是。”
曾仕權忙以額觸地:“不敢,小權萬萬不敢,督公當年是眾望所歸,小權不過是順應大勢而已,這些年來一直慶幸自己選對了路、跟對了人,怎敢說什麼相扶之情呢。”
“罷了。”郭書榮華擺了擺手,“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之前派回的人言語粗疏,你再把君山發生的事,給我細細講一遍。”
“是。”曾仕權跪在那裡一五一十,把自己如何散佈五方會談的謠言、探得白教大船入港後如何封鎖洞庭、李逸臣如何建議搶功、自己如何昏了頭採納、如何前後夾擊想要破島【嫻墨:此述前情】、如何與姬野平拉鋸水戰、坐船如何被鑿、如何騙常思豪指揮炮打君山【嫻墨:鑿船本在開炮之後,如此反寫,則帶出小權講述匆急、偶爾還有時間細節錯亂之態,這一場前文都有,細述嫌贅,平述又成印板文字,故作者設此一出,給細心人嚼滋味用,使過文不冷,】、他又是如何受傷、俞大猷如何來救、以及小山上人如何劫了火黎孤溫等人來投、雲邊清又是如何夜訪、姬野平如何突圍、方枕諾如何投誠、自己又如何率軍出城陵磯去堵截、如何發覺失算,如何分兵派雲邊清、李逸臣拿賬冊去沿江搜捕聚豪餘黨、如何讓秦家人溯江去尋姬野平一夥蹤跡、自己又如何帶著人犯們走陸路回來等事詳細訴說了一遍【嫻墨:後邊敘述順序不差,是心緒漸平】,阿遙和十三孃的事因非重點,便都遮過,
郭書榮華聽完沉默良久,問道:“方枕諾人呢。”【嫻墨:一句話問出重點,小郭識力過人,眼裡不揉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