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鵝
“離婚理由是?”調解室裡調解員板著臉,一本正經的看看陳冰清又看看秦鶴,最終把目光定格在陳冰清臉上的巴掌印,一夜過去,稍微消了點腫,但看上去顏色更深,更猙獰,
“感情不和。”
“出軌。”
兩道聲音疊在一起,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調解室陷入了短暫的沉寂,最後還是女方又開口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出軌,”陳冰清低著頭,深吸一口氣,再補一句,“我出軌。”
調解員沒有她的尷尬,低頭面無表情刷刷刷寫下一行字,出軌這理由,多純潔啊,沒債務,沒經濟糾紛,沒有假離婚騙政府補貼房,僅僅是為了愛情的消逝,她都有點兒感動了,
就是她私以為單論顏值高低的話,男的這張臉才像是會出軌的臉,但從氣質上來說,這女的的確看上去更桀驁不馴一些,往那兒一坐,一靠,看都不看自己老公,哦不對,是前夫一眼,
倒是男的,女的每說一句話,他頭不動,但眼睛總會悄悄往她那邊兒瞟,睫毛忽閃得很快,張著嘴想辯解,可到最後也只是低下頭,默默把話給咽回去,
“離婚協議書要按照這個格式寫,你們這份協議需要改一下,”調解員拿起桌上折得四四方方的協議,開啟漠然地看了一眼,把一份列印模版和協議一起遞了回去,遞給女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急的,今天只是申請離婚,回去再好好斟酌一下,按照這個格式擬好列印出來,等冷靜期過了,離婚當天再帶過來。”
陳冰清攥著自己帶來的離婚協議書,這是一份新的協議,昨天晚上她寫的,還是手寫,之前那份“對半分”的協議顯然不合適了,想想也就十幾天之前寫的,就這一個月不到,發生了這麼多事兒,
“……好。”她木然地點點頭,又接過調解員遞過來的《離婚登記申請受理回執單》,感覺手裡囉裡囉嗦一大堆東西,再想去拿戶口本,結婚證和身份證,被身旁的男人搶了先,
她抬頭和他對視一眼,他很快移開目光,低頭看著手裡的證件,“東西先放我這兒,”後面怎麼樣他也沒說,抽出陳冰清的身份證遞給她,模樣還挺大方,像在一大片戰利品裡面摳一點兒出來安撫她一下,
“記著點兒日子,”陳冰清懶得跟他計較,一把搶過身份證,邊往外走邊冷冷道:“別到時候這啊那啊的,耽誤我去北京。”
北方冬天,所有場所門口都有比鋼板還厚的軍綠色防風門簾,陳冰清想瀟灑地一把掀開門簾,狠狠甩在身後男人的臉上,只不過人生氣了就有些昏頭,她手一揮,簾子倒是掀開了,可不妙的是她判斷錯了方向又沖得太快,整個人都被慣性帶著咚的一聲砸在民政局出口的玻璃門上,
“沒長眼睛啊!這兒是出口嗎就往這兒走?”她捂著嗡嗡響的腦袋狠狠推開跟在她後面的人,在對方無辜的表情下換個方向,用同樣瀟灑的手勢啪地一把掀開門簾,雄赳赳氣昂昂地踏出去,
外面陽光好得太刺眼,“呵,”陳冰清眯著眼睛抬頭看一眼明媚的陽光,哼一聲,吊兒郎當往那兒一站,從褲子口袋裡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裡,含混道:“結婚那天陰雨綿綿,今兒離婚了,老天爺倒是肯賞個笑臉,這說明什麼?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老天爺不贊成,人再強求那也是白搭!”
“沒有老天爺,”男人站在她身後一步遠的距離,心不在焉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又低頭看兩人並排的影子,黑色夾克拉鏈拉到下巴,下半張臉都埋進領子裡,“要是有老天爺,就沒有那麼多孩子會死於饑餓和貧窮了。”
陳冰清沒了笑容,看著天,半晌不吭聲,末了嘁一聲,撩起唇自嘲地笑,“老孃當年就是被你這副悲天憫人的嘴臉給騙了,媽的,二十年餵了狗。”
兩人就這麼沉默著站了好一會兒,陳冰清抽的是細長條兒的女士煙,凜冽的薄荷香在二人間繚繞纏結,被微風吹拂到男人鼻子裡,在他的血液裡彌漫,
“陳冰清,”他低著頭向前一步,地上的兩道黑影融為一體,“只要你說,”他睫毛低垂,兩手揣在口袋裡一點點攥緊,“只要你說你錯了,你以後和他,和他們,都斷了聯系,我就當這些都沒發生過,我以後會……”
“憑什麼呀?”陳冰清哈哈大笑著打斷他,愜意地眯著眼睛,皺起鼻子猛嗅空氣中甜甜的爆米花香味兒,“我錯哪兒了?嗯?我扔了蔑視我,猜忌我的男人,和愛我,信任我,懂我的男人在一塊兒,天王老子來了我也沒錯。”
“你想說季澤不是好人,是吧,”陳冰清指尖輕撣煙灰,綿密柔軟的煙灰飄散在空中,瞬間便隨風逝去,“沒錯,壞種一個,”她點點頭,將煙遞到唇瓣輕吸一口,緩緩吐出,
“但他對我好啊,女人嘛,找老爺們兒不圖他對我好我圖什麼呢?他敢說愛,我也感受到了他的愛,我就願意陪他走一段兒,他給我我就拿著,因為我受得住,擔得起,”她回頭漠然地望著他,“也配得上。”
“秦鶴,你記住,我愛你,但我是自由的,我的愛交到你手上不是讓你糟踐的,我可以給,也可以收回來,我能陪在你身邊,也能隨時隨地走,用你的話來說,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
她靜靜端詳他的臉,眷戀啊,還是眷戀,光是看一眼就有萬般柔情湧上心頭,但這一步已經邁出去了,她必須往前走了,
“當然了,”她收回目光,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尖撚滅,“和季澤能走多遠,走多久,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可我心甘情願陪他走,至於終點在哪兒,誰知道呢,”
她又回頭,俏皮地沖男人眨眨眼睛,抿起嘴神秘兮兮地笑,“跟你說個事兒,你看我爸媽恩愛吧?我爸褲衩子爛了都捨不得換,就為了攢錢給我媽買大金戒指,我爸罵我揍我再兇,再狠,我媽只要聲音一響,他立馬就乖得跟鵪鶉似的,
呵,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只要他倆閑在家,我爸就跟狗皮膏藥一樣盯在我媽屁股後頭,我媽澆花他就揹著手看,我媽洗碗他就在旁邊擦灶臺,臉都快笑爛了,
小時候不懂事兒,想著要是以後有一個男人能這麼愛我,我不得愛死他!我一直覺著我媽太愛我爸了,所以他倆才能白頭偕老,
可後來我們家從老平房搬出來的那一天,我笨手笨腳把櫃子弄壞了,結果你猜怎麼著,抽屜掉下來摔出來一封信,是我媽寫的,寫給另一個男人的,上面全是眼淚印子,我媽,呵,多木訥,多老實啊,印象裡她都沒拉過我爸的手,還以為她是不好意思呢……”
陳冰清厭倦地嘖一聲,覺著明媚的陽光都黯淡,“人啊,真沒勁,願望總與現實相悖,和不愛的人反而走得長遠,情深不壽,說的就是這意思吧?”
“唉……不說了,真累得慌,”陳冰清長舒一口氣,沖遠處抬抬下巴,“喏,接我的人來了,”
男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從街角拐了個彎,緩緩地滑過來,悄無聲息地停在他們所站的臺階下,挺低調,和她在上海和平飯店門口看到的那輛夢幻的天鵝絨紫的勞斯萊斯不一樣,就是純黑的,魅影幻影曜影的誰知道,哦,她突然想起來庫裡南,她第一次聽人家說庫裡南,硬是聽成了褲裡難,她當時還想這名兒挺應景,還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只有一張飯卡的褲兜,
“好啦,”陳冰清正式回過身,微笑著沖身後一直低頭默然不語的男人揮揮手,“就此別過吧秦鶴,祝你幸福。”
她背過身,邁下一級臺階,第二級,第三級便再也邁不下去了,經過民政局門口的路人們抬起頭看看他們,又轉頭看看停泊在路邊的勞斯萊斯,眼神玩味地靠在一起竊竊私語,低聲議論著走了好幾十米還頻頻回頭,
“放手。”陳冰清背對男人,低頭看一眼被拽住的衣擺又抬起頭望向遠處,聲音冰冷,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勞斯萊斯靜默,身後的男人也靜默,陳冰清嘆一口氣,還是沒有回頭,她不敢,也絕不能回頭,
“秦鶴,不好嗎?”她由著他拽住她,“你的夢想沒瑕疵了,你最寶貴的時間和精力我都還給你,我再也不會來煩你,纏著你,你自由了,不好嗎?”
男人拽著她的衣擺,那一瞬間龐大的冰冷的世界再一次席捲而來,將他吞噬,
大雨滂沱,北風呼嘯,他又成了那個在冰天雪地裡被喝得醉醺醺的父親一腳踹進豬圈裡的孩子,冰冷骯髒的泥水都淹到他膝蓋了,他把身體蜷起來也沒用,泥水早就浸濕了他身上破爛的棉絮,先是徹骨的刺痛,痛到最後就麻了,他祈求著黎明的到來,祈求還能睡在被陽光曬得幹燥又溫暖的稻草垛裡,後來他如願以償了,不知不覺享受了好多好多年溫暖的陽光,無論在這兒,還是在遙遠的地方讀書,都不再感到寒冷,
而此時此刻,這份陽光只剩這一角被她的體溫烘得暖融融的皮革維系,
原來她就是太陽,
原來她不是他夢想的瑕疵,她是遍佈瑕疵的世界裡唯一完美的夢想,
“你不要走。”
可惜這句話她聽不到了,她早已甩開他的手,和以往每一次她昂首闊步向他走來一樣,昂首闊步地離他而去,在她伸出手之前就有一位西裝筆挺頭發花白的男人出現在她身邊,躬著腰替她開啟車門,眉眼低垂,不動聲色將手支在車頂護住她的頭,她卷翹的發尾掃過車頂,像一隻高貴的黑天鵝般靈巧地忽閃一下翅膀飛了進去,沒留下一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