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天上白月如鉤,掛在房簷捨不得下去。
花韻抱著壇酒捧著個碗坐在福林樓樓頂屋脊上,一身粗麻布衣衫也遮蓋不了的妖嬈身段在月下投影被拉扯到大半個屋頂,一雙杏眼也不知看向何處,只聽她似是喃喃自語:“到底是長大了些啊!”
“什麼長大了些?”一道青光閃過出現個黑衣女子,左臂上綁著條白緞,自顧自坐下來端起早已擺在屋脊上的酒碗,輕輕抿了一下。
聞言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幾乎每半月都會準時出現一次的女子,花韻撩了撩嘴角,笑道:“我是說你這胸前的風光可是旖旎多了,跟那濟州的大海一樣波濤洶湧,這是從哪家醫館抓的靈丹妙藥啊?跟姐姐我說道說道,我回頭跟天醫殿提一下也好造福天下女子啊。”
許是跟花韻打交道次數多了,對她時常的調笑也能做到偶爾回兩句了:“如此說來那我要首先給你才是,讓你那貧瘠之地也能得到幾分滋潤由平地變為丘陵,方才不負咱們的情誼。”
花韻詫異地打量了眼前之人幾眼:“你這嘴是越來越毒了,我怕再過幾次就不再是你的對手了,待你名滿天下之時可不要忘了我這半個師父啊!不對,你堂堂五州美女榜榜眼,早已是豔壓五州之地了,讓我等凡俗女子自愧不如啊!”
五州美女榜順位第二的州主大人這次卻是沒有接話,或許是因為花韻說的是事實所以沒有反駁,亦或者是因為沒了說笑的興致。
“他回來了。”花韻看著月牙,伸手過去,像是要把那月亮握在手中。
華青喝了口酒,用袖口拭去嘴角的酒漬,點了點頭道:“嗯,我去看過了,睡得很香。”說著拿右手撫了撫左手手背,像是剛剛有人碰過她的手一般。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說道:“他變了很多,起碼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了。”
花韻眼角翹了翹,把大拇指舉起老高,與有榮焉道:“這是自然,我們花家兒郎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世間女子哪個不以嫁入我花家為榮?”彷彿華青的一句淡淡誇獎是在說她似的,一副興高采烈的模樣。
“花家…很早以前就問過你,你們到底是哪個花家?”華青好奇問道,彎眉輕顫。
“你應該還沒去過落神峰吧?”花韻喝了口酒瞥了眼華青,見她沒有反駁就自顧自說了下去:“也難怪,畢竟是你家曾出了變故,有些東西沒人告訴你。不過也快了,你用不了多久就能上去落神峰見見世面了,屆時就知道我們是哪個花家了。”
華青看了一眼花韻,知道問她也不會再多說什麼,索性一聲不吭,悶頭喝起了酒。
然而她不想說話了,花韻反而談興漸濃,將身子探到她跟前,說道:“你猜不易在十萬大山裡學到了些什麼?什麼妖主啊,十三辰啊,這些高手我都沒聽過!”然後不經意間問了句:“你呢?聽說過嗎?”
華青呼吸一窒,差點就將答案脫口而出,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聽說過,可她曾親眼所見的那些怎麼可能輕易忘記?只是實在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此事罷了。
“原來你也不知道啊!我還以為青州與十萬大山唇齒相寒,你身為青州之主怎麼也該聽過一二呢。”花韻再次問道,眼睛盯著華青的臉一眨不眨。
“你也說了我家曾出過變故,太多秘聞沒能傳承的到。”說著將碗中酒水一飲而盡,順手將碗放在屋脊上,站起身背對著花韻說道:“今晚酒興已盡,下次再喝。”青光又是一閃,人影消失不見,整個樓頂再次剩下花韻一個人。
後知後覺地擺了擺手,花韻努了努嘴道:“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跟不易之間有些故事,既然你瞞我,那麼我也不告訴你不易從妖谷帶出來了一個蛋蛋,那可是連落神宮都少見的好東西啊!”
再次往碗裡添滿了酒,花韻舉起來朝向鉤月:“舉杯邀明月,對影,對影…”將酒飲盡,酒碗隨手一扔“噼裡啪啦”掉下屋頂,好在夜深,沉睡中很少有人注意這一響聲,偶有注意也不過以為這是春貓路過罷了。
“對影成,成你個大鴨蛋蛋…”花韻嘴角苦澀一笑,向後仰去。
本來她就坐在屋脊上,現在向後輕輕一靠,便倚著屋脊的石雕沉沉睡去。
而福林樓後院的客房中,洛不易也睡得正香,與黑刀紙傘包袱等一同放在床頭的挎包輕輕動了動,隱約可見是個近似圓形的物件,也許是這輕微的動靜還是有些大,洛不易輕輕皺了皺眉,嘴裡呢喃了兩聲:“華凝…華凝…”
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傷心話不盡。睡眠中的洛不易眼角落下兩滴清淚,將方枕染溼,暈成連珠。
此時十萬大山外圍的一座破廟前是一窪池塘,池塘周圍則是一小片始發新葉的竹林,林下月光傾洩,疏疏像是經冬未消的雪。池塘前老和尚敲打木魚的動作停了下來,抬頭望了眼月亮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低下頭手指掐算連連,忽而一笑,自語道:“龍氣已足,合當行蛻變之事。”
於是一手端著木魚,一手持著木槌走回破廟,將之隨手放在佛堂下,轉身看向一旁的水缸,或者說水缸裡的那條沉在水底十幾年半兩肉也沒多長的大青魚。
“阿彌陀佛,大威天龍菩提耶普陀耶!”老和尚雙掌合十,念珠被兩手拇指扯成口字,拇指間的十顆珠子不停顫動起來,動靜越來越大,引得水缸也發出“嗡嗡”響聲,缸身振動,激起水缸裡水紋波動,由缸身蕩向水面中心,再由水面中心迴盪至缸身,如此往復,愈演愈烈,終於水中緩緩浮起一條金脊青魚,長鬚盈身,一雙金黃豎瞳半露出水面,眨了眨眼睛,便盯著老和尚一動不動。
老和尚放下念珠,捋了捋又長又白的鬍子,與青魚對視道:“是幻是空,是真是夢,就看這一途你我機緣如何了!”說完往門外而去。
而在老和尚剛出破廟大門之時,他背後的水缸中水花四濺,青魚在缸中繞著缸身轉個不停,越轉越快,“嘭”地一聲水缸炸開,一條二尺大青魚自水中躍出向著門外飛去,身形越拉越長,越變越粗,魚嘴伸出如駝,載起老和尚騰空而起,向著南方而去。
而月下的破廟歸於寂靜,牌匾上的“佛”字也消失不見,變成一片空蕩蕩。
此時若有人抬頭望向夜空,應該能看見有條無爪無角但長鰭的魚龍劃空而過,一個白鬚飄飄的老和尚立於龍首之後,罡風撲面,大袖鼓盪,仙人能馮虛御風,老和尚則月下乘龍。
青州東林三月風,魚龍起舞立當空。
遠在十萬大山中心地帶的妖谷之中,竹海內妖主的竹樓之前,十三辰各自按方位閉眼盤坐著,也不知擺了個什麼陣勢。突然沉龍睜開眼睛,疑惑地看向西面漸沉的彎月,喃喃自語:“這是哪位前輩?氣息應該偏屬魚龍一類卻龍氣甚重,遠超我這蛟龍之身,不知是否有希望成就真龍之尊…”
在沉龍的斜對面是紫毛鼠的位置,似乎是察覺到了沉龍開了小差,故而開口訓斥道:“沉龍你發什麼呆!快快維持大陣,不然妖主有個什麼閃失你我難辭其咎!”
沉龍點點頭應了一聲不再想東想西,靜下心來,他自問不比任何人差,晉升真龍早晚的事罷了。
天祈十七年三月初,有魚龍初動,偶有目擊者拜之入如神。
驕陽高照,福林樓今日又沒有開門,門前食客時不時地走來推推門,再拍兩下,卻沒一個人出來迎客,不禁無奈,更有熟客知曉定然是這酒樓的老闆娘昨夜酒水喝多了,這才耽誤了酒樓開門迎客。
酒樓後院被一大早起來的老張頭收拾的乾乾淨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上撒了些清水,以免春天風乾物燥,吹得到處都是灰塵。院子當中的一缸荷花開的正盛,林二蛋站在缸前凝神看著,時不時去扯一扯花瓣或者荷葉,看樣子似乎準備隨時摘下一朵似的。
花韻扶著腰從客房露出頭來,一步一挪地走到林二蛋身邊,一巴掌糊在林二蛋頭上,恨鐵不成鋼道:“沒眼力勁兒的大鴨蛋蛋,沒看見老孃走不動道兒了嗎?也不知道扶我一把,活該你一輩子都只能做個店小二!”然後轉身朝著洛不易的房間挪去,留下林二蛋抱著腦袋站在缸前,看了看花韻的背影,撇了撇嘴巴,然後繼續研究起了荷花。
昨晚花韻就那麼睡在了屋脊之上,可那屋脊又窄又硬,關鍵還並不怎麼平整,花韻睡了大半宿只覺腰痠背痛,被夜風吹得鼻幹口燥,睡著睡著一個翻身竟然從屋脊上掉了下來,順著瓦片骨嚕嚕差點兒從樓頂摔到地面,幸好被起身如廁的老張頭撞見,將她救了下來,扶回了房中。
以後可不能喝著喝著就在屋頂睡了,太難受了。花韻揉了揉額頭,努力做出一副精精神神的樣子敲了敲洛不易的房門,柔聲道:“不易好弟弟,該起床了!”
等了片刻卻無人回應,花韻暗暗點頭,這少年人就是少年人,哪怕心中再是如何悲苦,可依舊知道吃飽睡足。如此才是正理嘛,尋死覓活又改變不了什麼,待時機一到,自然能夠開解心中執念。再次拍了拍房門,說道:“不易弟弟,你不開門我可就進去了啊!”
然而仍是沒人答應。
花韻臉上泛起笑容,不好意思地說道:“那我直接進去了啊,你記得蓋好被子,萬一被我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你可不要怪我啊!”說著說著自顧自羞紅了臉,用力推開了洛不易房門。
“嘿嘿…不易弟…”
客房床上空無一人,被褥疊的整整齊齊。
洛不易已然不知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