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棠則是聽了這些話的此刻,有些不會說話了,她一個心智健全,意識堅韌的成年人,在聽到或是看到一些頗具衝擊力的畫面或是話語的時候,都會有短暫的沉默失語。
又遑論只是一個八歲的孩子。
她忽然就好難受,莫名有了一種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但甚至都說不上來,這種難受的痛究竟是怎麼來的,畢竟她好像並沒有過這種經歷。
葉棠沒說話,抬手輕輕按在胸口,深深呼吸了幾口,才稍稍平復,找回了自己的言語,聲音略啞,“然後呢……”
“你還要繼續聽麼?”景炎苦笑了一下。
葉棠:“都開了這個頭了,就一次說完吧。”
不止是她聽著難受,景炎說著也難受,眉頭攢得緊緊的,雙手都用力握著方向盤,骨節發白。
“其實就算知道了阿漠經歷了怎樣的事情,沒有親身經歷都不會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絕望。是等到他的狀態恢復些了之後,心理醫生才從他嘴裡漸漸瞭解到當時的具體情況。”
“表姨是突發的心臟病,突然就倒在他的面前了。深愛的母親面色青白地倒在自己面前,外頭下著瓢潑的大雨,屋子裡停了電,而且聯絡不到外面,他哭幹了眼淚,聲嘶力竭地求救,但沒有用,沒人能聽見。他跨在表姨身上,用盡全力去按她的心口,孩子的天真,總覺得在電視劇裡看過別人這樣按按,人就能得救了,就能好起來。而現實是,他清楚感覺到,母親的心跳在他手掌下停止。”
他冒著大雨瘋跑出去,想找人求助,不知摔倒了多少次,身上全是泥水,膝蓋全破了。沒有人,也沒有光,世界好像就剩他孤身一人了,夜色黑得甚至連路都看不見。他甚至都不記得是怎麼爬回屋子去的。恐懼、絕望、悲慟這些情緒磋磨著他的心,然後他就徹底封閉了自己,躺在已經沒了生息的母親身旁,蜷縮著,蜷縮在她懷裡,好像這樣就能安全一點。
葉棠幾乎能看到那個畫面了,心裡一陣大過一陣的難受讓她呼吸都有些困難。
“表姨父出差回來得知塌方封路,而他們母子還在山間別墅的事情之後趕緊趕過去,好不容易等著路通了。但事情已經成那樣了,阿漠燒得都脫水了,搶救過來之後,就不說話了,剛開始都以為是燒成啞巴了,但卻在睡夢中會掙扎,會哭喊會呼救。只一醒來,就依舊一語不發。醫生說那是心理問題,姨父聯絡了專家,送去治療了半年。他才慢慢開始說話。”
“醫生說,阿漠的抑鬱和自閉來自於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非常典型的PTSD,核心症狀他基本都有。而且……他是有死志的,他的抑鬱和自閉,需要高度的重視。”
葉棠深呼吸了幾口,啞聲問,“那他……現在也沒好嗎?”
問了這句就意識到,景炎先前就說過的,很多時候,心理問題一沾上就是一輩子,不管是很長的一輩子,還是很短的一輩子。
“和普通人比,當然算沒好。但和以前的他比,這就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了。”景炎說。
葉棠鬆了一口氣,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阿漠其實是個特別好的人,他很體貼,為了不讓人擔心,為了不讓人難過,他慢慢的也熬下來了。但,你看到他那個運動規律和強度了吧?”景炎苦笑著問了句。
葉棠想到程漠那規律的作息和健康的運動習慣,就點了點頭。
“是不是覺得他還生活得挺健康的?”景炎問。
葉棠剛想點頭,就聽景炎繼續道,“那是他求死的意志,尋死的嘗試。表姨心臟不好,阿漠心臟也比較弱,從小身體就不怎麼樣,瘦巴巴的,你別看他現在一身腱子肉。但只要他減少運動強度和次數,只要不好好吃東西,哪怕就餓個一兩頓,體重就唰唰往下掉。”
“所以他那麼喜歡吃甜食努力吃甜食呢,他知道那會讓他不那麼容易瘦下來。而他那麼個體質,其實底子弱,先天心臟就不如別人強健,那個運動的規律和強度,其實就是看運氣,運氣好強身健體,運氣不好一命嗚呼,你也看過一些運動過量導致死亡和多器官衰竭或是橫紋肌溶解之類的新聞吧?”
聽著景炎這話,葉棠無端端出了一身白毛汗。渾身都輕輕哆嗦起來。
她本以為……
“我原本以為……”葉棠訥訥地喃了一句。
“以為那是為了健康吧?”景炎輕嘆著搖搖頭,“剛開始我們都這麼認為的。要不是時子最先看出來……”
……
診室裡。
康時一身休閒西裝,外頭罩著白大褂,雙腿優雅交疊著,手隨意搭在桌面上,手指握著一支鋼筆。
伴隨著他這優雅閒適姿勢的,卻並不是閒適慵懶的表情,康時眉頭皺著,盯著躺在軟椅上的程漠。
“怎麼忽然就成這樣了?”康時問,“阿惕打電話給我我還以為是他大驚小怪,畢竟他有時候一驚一乍的。”
“他就是大驚小怪的。”程漠聲音低低的,聲線略啞,抬起手臂擋在眼睛上,聲音裡難掩疲憊。
“你這鬼樣子,阿惕這回還真沒大驚小怪。”康時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怎麼搞成這樣了,出什麼事兒了?你一直挺穩定的。”
“沒什麼事兒。別問了,讓我躺會兒就行,我很快緩過來的。”程漠淡聲說著,手依舊擋在眼睛上沒拿下來。
但其實康時還是看到了的,他那雙尚未褪紅的眼睛。多少年沒見過了,所以情況還真是……讓康時有些擔心。
而且算了算接到阿惕的電話,到阿漠抵達診室,這個時間也略短了些,都不用想他是什麼車速飈過來的。
程漠在情緒控制上一直有些問題,康時也清楚,又無所畏懼的,甚至還帶著某種程度的自毀情結。
別的不說,就他飛一樣的開車,就一直讓康時和景炎覺得是很大的問題。
康時忖了片刻,終是低聲說了句,“要不,你藥還是繼續吃起來吧。”
程漠放下了擋著眼睛的手臂,泛紅的眼睛看向康時,扯著唇角笑了一下,“時子,你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