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聞言不置可否。
老迷糊頭便把十三出門這一陣五花八門收到的訊息一總兒打了捆,揀著重點向十三彙報,在講到門人跟著小妖女一事的來龍去脈,十三不自覺皺了眉,面色十分不豫,及至聽到“金天帥”三個字時,十三才淡淡開了口,“你說誰?”
“回三爺,就是您當初在容城時身邊的副官,金貴兒,現在改名叫金天帥,接了王二毛子的位子,現下漸漸也成了自己的小氣候。”
“原來是他。”十三不意這金貴忽然改了名,還叫了個什麼金天帥,聽著都有辱大雅,剛剛乍一聽他未分辨出來,此時被老迷糊頭解釋了一通,他豁然開朗,漫不經心地道,“這個事卻是你以前早就說過,怎麼現下又拿出來翻舊帳篇子?”
這個金天帥以前做金貴時就十分陰險,如臥薪嚐膽似地奉承自己俯首帖耳,未想是隻披著羊皮的狼,裡應外合與王二毛子端了自己不說,在後來自己去殺王二毛子時還下黑手讓自己猝不及防吃了一槍子兒,十三想起來心下倒是無恨,只是覺得無比的噁心,像被那糞坑裡的蛆蟲爬上過腳面。
當時自己殺了王二毛子負傷回來就知這金天帥必會坐收漁翁得利,果不其然未幾天就傳來他接了王二毛子班的訊息。十三當時一為有傷,二為心境已變,三為他委實從心裡看不上金天帥這種泥豬癩狗之流,羞與為伍。
殺他倒是抬舉了他,放低了自己。故沒有想過斬他的草除他的根,實在嫌髒了自己的手,畢竟他能殺個亂咬人的狗,卻不能從糞坑裡撈出個蛆去復仇。
實在噁心!
此時十三聽老迷糊頭還似有話,便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回三爺,要說這金天帥也不值一提,只是近來線上門人收到訊息,說是這金天帥這一段時日勾上了什麼大人物,正攀的火熱,還說……”
“說什麼?”十三冷語寒聲,聞之眉宇間盡是厭惡。
“還說……”老迷糊頭撫撫胸,接著回道,“還聽說他已投於這大人物麾下,好像還頗受賞識重用,不日就要來咱們雲城。”
“哦?”十三一聽來收了幾分厭惡,把心緒轉向那所謂的大人物,“這大人物是誰?”
“線上還未探出。”老迷糊頭恭敬回答。
十三聞之默了一默,感覺像一杯好茶上被扔了只蒼蠅,現在這蒼蠅還要在這茶湯裡游泳,是他不能忍受的。
如何把這隻蒼蠅乾乾淨淨地擇出去,讓它灰飛煙滅?
尤其這隻蒼蠅還找了個糞堆靠山,這蒼蠅揹著糞堆靠山還要來自己家門口示威。
他奶奶的!爺不發威你真當我是盤拌蒜!
十三捏著茶杯暗暗思量,想著怎麼再找個快速來錢的路子重整河山,到時候有了兵炮先把這蒼蠅糞堆轟到爪哇國去充軍當屎殼郎。
見十三不多說,老迷糊頭也就不再多問,他原是知趣圓滑中的翹楚,最懂眼色。
倆人喝了一回茶,忽聽十三有了吩咐,“你且先回去,盯緊了線上也不用管他。”他略一沉吟,向老迷糊頭又低聲說了句什麼,老迷糊頭應聲去了。
十三坐在位子上也未就此離去,茶愈喝愈淡,他的思緒卻愈來愈亂,重整河山談何容易?再加上有老頭子這尊大佛從中阻攔處處設卡,非但不給自己經費支援就算了,現下連自己來錢的道兒都切斷了,一切更是不易。
只怕還需從長計議。
十三一時琢磨著招兵買馬,一時又琢磨著再去偷偷下個大礦,忽然又想起了小妖女,一時嘆嘆,真是未出武關,又陷情關。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就是如此了。
正百般胡思亂想,就就聽樓下叫好聲不絕,十三放下已失了熱氣的茶碗,側臉一掃,就見那花團錦簇的戲臺上唱的正是崑曲牡丹亭。
這部戲,在戲苑子裡也是老生常談,這牡丹亭自問世天下,就聞名於天下。後來更是家喻戶曉人人爭相傳誦,名聲之噪,幾令西廂減價。
臺上的杜麗娘穿著絳色戲服,頭戴八寶珠簪,粉墨濃彩。她身段優美,唱腔婉轉悠然曼妙動人,此時正唱到醉扶歸裡那一句,“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
十三見這句有些意思,便面朝了臺下看起了戲,只聽那杜麗娘與丫鬟春香又合唱道恰三春:“恰三春好處無人見。”
二人邊唱邊走出閨房,唱至“無人見”時杜、春二人同把手中的香扇在臉前左右晃了三晃,做了個遮面的身段,表示無人看見,把個崑曲表示“三羞”的身段展露的淋漓盡致,美極妍極。
眾人皆止不住叫好拍手。
十三閒閒聽來,也入了幾分心,這牡丹亭自乃千古絕唱,他又是自小雜學旁收最不好正業的,雖不在風月場卻亦懂風月,如何能不知這一齣戲?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心裡咀嚼這幾句牡丹亭裡的戲詞,十三想,這作者湯顯祖也是個妙人。那個封建時代朱子當道,他竟能從“存天理滅人慾”裡吶喊出,“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又在戲詞裡明確道出,“一生愛天然”。可見此公委實是個不受禮教壓迫的純摯之人,實在可敬可嘆。
這牡丹亭的一段故事由夢而死,死而復生,終成眷屬,
那杜麗娘偶爾遊園做了個綺麗的夢,就患了相思懨懨而死,死後竟又奇蹟復生,實乃怪誕奇異至極。
玄空設想而甘之為死,世無其人,可謂情之最上者。
一個女子,偶因夢裡的一眼萬年,就有了出入生死的勇氣。
這樣大膽,讓十三禁不住想起了對感情毫不加以掩飾的小妖女,他愛天然,更愛她的天然。
念著心上的人兒,他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釋懷似的一笑。
“潑殘生,除問天。”
好一個除問天!
隨著美人杜麗娘婉轉的唱腔,優美的步伐,眾看客愰然踏入如詩幻夢的牡丹亭,那杜麗娘的身段氣質,一顰一調都十分感染人,眾人一時看的呆住都似入了夢。
待唱完遊園,杜麗娘又無限傷春的唱道,“問幽夢哪邊?”她臉上一派顧影自憐,十分令人動容,苑裡的眾人皆看的凝眉,卻見此時一個響亮的聲音響起,“這邊這邊!”
本屏息凝神聽戲的眾看客循聲望去,就見前排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春寒料峭之際只穿著一身單薄的衣褲,此刻把一個黑乎乎的頭面向眾人,正站著朝臺上唱戲走位的杜麗娘用力揮手,邊揮邊興奮地喊,“這邊!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