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一紙放妻書,輕若鴻毛,但陸沉舟揣在懷中,卻猶如揣了個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緩步走出臺獄,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時停住,遮蓋著那面登聞鼓依稀露出點陳舊的輪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過的地方,尚還留著淺淺的一雙腳印,他無聲無息蹲身下去,伸手輕輕在那腳印上拂了一拂,細軟的雪綿登時把那兩處凹印拂為平地,似是沈矜從未來過一般,了無痕跡。
陸沉舟抿一抿唇,佛說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萬障門開。
他在燒掉那個香囊的時候,便欲燒去心中業障了。
而今卻因一封放妻書,痴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該是一對恩愛夫妻,琴瑟相和,白頭到老,卻因誤會別生怨恨,一怒和離。
重生之後,他原也有機會再次與她結緣,卻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錯過。
本以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為禦史中丞,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強奪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懷悰竟會寫了放妻書給沈矜,他只需把放妻書交到沈矜手上,從今往後,沈矜仍是沈矜,再不會是薛夫人。
他還有機會彌補過錯,還有機會讓一切恢複原樣,重新來過。
陸沉舟默默揣緊了放妻書,沒有立即去薛家,卻讓車夫駕車趕回了定國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來薛懷悰半點訊息,直到次日清晨,陸沉舟那邊才派了個貼身長隨,說是在此處說話多有不便,請她去天方樓長談。
沈矜心憂薛懷悰,並未覺得有何不妥,於是收整一番,便依著陸沉舟所說,在傍晚時分趕到了天方樓。
陸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個天方樓都訂了下來,沈矜到時,天方樓中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唯有二樓雅間半敞著門,現出一抹人影。
她邁步上了樓,陸沉舟端居房中,靜靜看著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麗面龐一點一點映入眼簾。
「沈矜來遲,讓侯爺久等了。」
沈矜褪下了昭君帽,眉間眼梢尚還露著匆忙赴約時急出的汗滴。
陸沉舟看得心尖一動,其實他和沈矜前世裡曾有過幾次肌膚之親。
頭一回洞房花燭夜,因他惱她設計陷害,故而有意在床笫之間為難她,兩個人鬧騰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卻未曾覺得歡愉。
其後,便是沈矜入門一年多還未能有孕,老夫人催著抱孫子催得急,話裡話外都在擠兌沈矜,讓她生不出來孩子就趁早讓位給別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幾回,無奈之下便到沈矜房中囫圇睡了兩覺,那是他繼新婚之夜後,頭一次這般與她親近。
沈矜不似柳婉柔那般如嬌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豔若芙蕖,燦若朝霞,有點到為止的美,和珠圓玉潤的膚,觸手生溫,滑膩如脂。
陸沉舟不過是連宿兩夜,便生出了一絲警覺,他太怕自己會沉溺在男女歡情中,從而中了沈矜的計,遂了她的心願。
故而兩夜之後,中間又有數月他不曾與沈矜親近,若不是那回琅王事發,他轉投瑨王,應酬之下酩酊大醉,進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沈矜和離,也不會再有什麼親暱時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沒有柳婉柔,也沒有薛懷悰,那些本該埋藏在前世中的記憶,卻如潮水,裹挾著洶湧的心潮撲面而來,以致陸沉舟面對著沈矜,竟一時沒能說出話來。
還是沈矜遲疑地喚了他一聲「侯爺」,方將他從記憶中喚醒,抬手示意她在對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經上好,沈矜無心佳餚,才剛坐下,便急著去問薛懷悰的訊息:「不知侯爺可曾見到懷悰,可曾將妾身的話告訴他了?懷悰他……他在獄中好嗎,有沒有什麼話要侯爺帶給妾?」
陸沉舟雖不耐煩聽她一口一個「薛懷悰」,但看在她與薛懷悰過往情分上,終究沒有多說什麼,便從袖中將那封放妻書拿出來,推送到沈矜面前:
「這是薛懷悰讓本侯帶出來給你的,他說此番入獄,是他甘願為之,只是不知幾時能夠出來,恐誤你芳華,故此手寫放妻書一封給你。至於薛老夫人,他說自有族人照顧,叫你不必……沈矜!你做什麼!」
陸沉舟話說到一半,便見沈矜拿過放妻書,卻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從中一撕幾半,細細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氣又急,顧不得失禮,緊緊拉扯住沈矜的手腕,幾乎逼問到她臉上:「你莫不以為放妻書是本侯偽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沈矜平靜地回望著他,眸中波光毫無起伏:「妾知這份放妻書定是懷悰親手書寫,正因如此,妾才不要!」
「這是為何?薛懷悰他入了大獄,官家不追究還好,倘或追究起來,你可知你為他妻子,若要治罪,首當其沖治的就是你!」
「妾知道,侯爺說的一切妾都知道。可是夫妻之間,原是一體,榮辱與共,生死相同。而今懷悰生死未蔔,我又豈能置之不理,獨自快活?」
「夫妻,夫妻!你與薛懷悰成親不過兩年,就這般愛重他,愛到不惜與他一道赴死?那你我之間呢,你我之間三載夫妻情意,在你眼裡又算什麼?」
陸沉舟惱恨至極,一時口誤,不禁說出了實話。
沈矜聽在耳中,直如聽了天方夜譚般難以置信。
陸沉舟他……他什麼意思,他怎知自己與他曾做過三年夫妻?
難道說,從三年後重生而來的人不只她一個,還有陸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