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這個男人出現的時候,塔提亞完全不在希望看見男人的心情裡——她在這個時候才有了深刻的認識,亦即,似乎是因為她童年時代的經歷,她其實是不大樂意見到男人的,在任何境況下都是如此。
這男人多醜啊!
誠然,這具身體上有強烈的青少年時期被龍血所浸潤,膨大的痕跡——就像她們一樣,但不可否認,就算沒有這個過程,他肯定也是個極高,極健壯,至於讓她覺得反胃的男人,就像熊一樣,沿路還發出刺耳的吼聲。塔提亞在林間,遠遠看著土匪從山,拉斯提庫斯算不得什麼特別高大的男人……他那麼……正常!那麼勻稱……他比眼前這個男人起碼要小上一倍。像是維格斯坦第,跟這些男人比起來,簡直如同弱柳扶風似的。她以前在孛林,在沃特林見到的男人,都像是個沒長開的雛形,跟她們的大小沒什麼兩樣。
這個截然不同。她能在他身上聞到潑灑的油脂氣味,看見他身上濃密的毛發,漲紅的面板。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巨大的肌肉和脂肪,比她寬三倍,高出一個頭不止。同樣的體型,這背後甚至還再有二三十個。她蹲在原處,捂住嘴。
“挺大一個。”瑪文妲道:“不過數量不是特別大,讓前邊的弓箭手連射,估計能摞倒一半。”塔提亞沒回話。她聽見背後有緊張的抽氣聲,見是簡鳴.勞茲玟,臉上掛著淚。她看上去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塔提亞看著,輕聲開口:“你等會待在這就好,沒必要出去。”
第一隊張弓,第二隊從側翼包抄,第三隊掩護,第四隊沿路登頂,第五隊在底部攔截,她聽見弓弦張開,隨之睜眼。
“等會把最前頭這個讓給我。我一個人解決。”她對瑪文妲說。
為什麼她夢見安蓽了?
她心想,展開紅刀。那男人似乎對她,對她腳邊的屍體吼了些什麼,但她沉浸在回憶裡,沒怎麼聽清。
夢真的有預兆的作用嗎?——因為一切都是這麼像……
那男人朝她投擲飛斧;兩人用的武器甚至都有幾分相似。也是在這麼一個夜晚,這樣的森林裡,她和安蓽一起面對幾個男孩。那幾個男孩,也是像這麼大,這麼狂熱,好像跟她們不是一種東西,她拼著最後一口氣,殺死其中一個,成為了‘鬣犬’。
但現在——既沒有安蓽,甚至連昆莉亞也沒在她身邊。她抬起頭,看眼前這個男人,見他的影落在她身上,他勃發的體味和濃鬱的臭氣撲在她面,她又記起那時安蓽對她說的話。很多年來,她都以為那是理所當然,不用再提醒的事實……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該死,別逞強,塔提亞——我們的身體到底——”不比以前了。瑪文妲在她耳邊喊,她咆哮一聲,怒道:“別多管閑事!”她向前沖刺,紅刀不似同安克塔作戰時尚保留餘地,傾囊而出,暴風般打落在那男人的護甲上。她的身體穿梭刀光中,靈活迅猛地在男人身旁風行。他在向她怒吼什麼,但她聽不見,也根本不想聽,唯帶風般躲避他的攻擊,踏樹而起,眼看就要跳著這男人頭頂攻擊。
“塔提亞!”瑪文妲喊,拔刀欲向前,但這時她身旁也閃來攻擊,莫提她背後還有簡鳴.勞茲玟,更不敢分心,回身迎戰,只聽塔提亞被抓握在地,心急如焚。
“閃開!”她朝面前那男人道,卻感對手難纏——那天收到的人皮仍浮現在她心中……她知道男人的根性……她知道她們遭遇了什麼!憎惡讓她想將面前的對手一擊而滅,但肉身似有別處念頭。簡鳴的哭聲在她面前響起,她汗如雨下,只祈禱塔提亞不要出事。
——什麼讓你……
她眨眼。劇痛纏繞她全身。她被砸到地上,感五髒六腑都錯了位,像那天同安克塔戰鬥。那是她最不舒服的一次經歷,當她被安克塔壓住,她感到一種從心中升起的反感,欲嘔吐。
——這麼心軟了,塔提亞?
那男人的臉出現在她面前。“我沒有……”她嘶啞道,胸前滾燙。她的雙手扭曲成一個幾對人體來說不可能的弧度,再度握住紅刀;她張開嘴。
“我沒有……變!”她吼道,用盡全身力氣向上突刺。她的咆哮低沉而漫長,回蕩林中,像只野獸;她感胸前,那藏著一秘密處,燒著熔煉金屬似的溫度。她聲嘶力竭地怒吼,身體抬起,紅刀刺破她的手心,也刺破了那男人的護喉。她仍在用力,要耗盡身體裡的每一絲力氣,起初,她的嗓音中仍留著她作為人的質地,但每一刻過去它都變得更深邃,直到它不再像個女人的嗓音;不再像個人。
她抬起腿,踢在那男人的頭上。她聽見他在說什麼,但她根本聽不懂。她不能聽懂其中的內容,並且,又有什麼用處?她的吼聲使人毛骨悚然。
龍吼。她用靴踏著男人的頭,使頸椎向後彎曲,紅刀劃出一個凜厲的紅弧,終將他斬首。其血噴絕命一刻,她甚至不曾再多看,轉身同瑪文妲戰至一處。兩人前後夾擊,將這男人釘死在樹上。塔提亞暈頭轉向,做完這一切,才扶著樹,頹唐跪下。
瑪文妲上前扶她。
“……你怎麼了,塔提亞?”她問。她搖頭。
“……你怎麼樣?”她猶豫片刻,抬起頭問瑪文妲。
“我挺好的!戰鬥得很順利。”瑪文妲神色如常:“我就是看你精神不太好。你恐怕還是太久沒有戰鬥了。”
塔提亞勉強微笑,夾在血下,頗顯猙獰。
“我覺得也是。”她回答,掙紮起身,看向前方:“我們上去,別殺兩個人,就讓我走不動路了。”
她跑過那個女人的屍體邊。塔提亞低下頭,發現她先前殺死的那個男人的頭顱,原來也倒在那兒。她眨了眨眼,面前都是血,但奇怪,現在她看清了,原來那男人不是什麼怪物。他長得和那女人,其實挺像的。她思及如此,胸前紅鱗滾燙,低頭撫住那兒,頭腦昏沉。
“……我保護了你,是吧?”她喃喃道:“從他手裡……”
她咬牙,加速向前。這動作讓她好受些了,眼前重新為那流淌,自由的血紅色充滿。她和瑪文妲,帶著第五隊一起,在山頂和其餘四隊會合。奇瑞亞的策略非常成功,引敵出動的結果是,她們的損失竟在十人以內,而這山上,恐怕除了逃兵,已沒了活匪。頂部是個小型聚落,向外,還建著個露臺,除了能監視山下動態,風景竟頗優美。她到了山頂,走到露臺邊,吹著晚風,感到手上的傷口沒那麼疼了。她閉上眼,企圖找回曾經那閉合而流暢的狀態,看見一片紅色,但總是有一絲汙點。
她看見她的臉。那雙棕色的,牛一樣的眼睛,濕潤地望著她。
塔提亞的眉毛蹙在一起。
為什麼那個晚上,她沒能化龍?
“找到了!她們果然被帶到了這座山上……!”
有人叫,塔提亞回頭,見一群士兵撬開一座小屋,片刻沉默後,爆發出陣撕心裂肺的怒吼。
“畜生!”瑪文妲吼道。她抬槍,搗弄地上屍體的眼眶:“畜生,畜生,畜生……”
塔提亞走過去。在她看見那幾個‘鬣犬’的殘骸時,她腦海中的那雙眼睛也消失了。在之後的所有任務裡,包括用投石機將土匪的頭扔進城牆裡,包括再掃蕩了其餘幾座匪山,她的心態一直平穩,良好,臉上帶著她標誌性的笑容。奇瑞亞對軍隊花銷並不吝嗇,她在各個城市前展示軍隊,並且也並不向隊內隱藏她的動機。
“這是場表演。”她解釋:“讓人們,尤其是女人們,看看我們的實力,好讓她們做選擇。”
回到達彌斯提弗前的最後一夜,塔提亞坐在城牆前,看空中的月亮。當她覺得她的思維再度變得古怪時,她想離開,奇瑞亞卻出現在她身後。這時她便不緊張了,因奇瑞亞在時,她的想法從沒出現過什麼問題。緻密,完滿,紅色。
她坐在她身邊,兩人共同看著星空。
“你知道,塔提亞。”奇瑞亞說:“你那時拒絕了血龍心,是有代價的。”塔提亞沒有回答,她顯然,也沒有指望她回答:“——不過這也是天註定。”
塔提亞企圖讓自己的思維集中在這件事上;她企圖讓自己有些歉疚,但那時候,夢又來了。她確實看見了血紅色,但在一片紅色中,她低下頭,就看見那雙棕色的眼,隔著荒原的霧氣,長久,真誠而悲傷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