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崩塌
天宮崩塌detonation)
自然,他已經長久想象過那座在他頭腦中的天宮若徹底消失無蹤該是如何模樣,但近年來,已在一種整體性的迴避裡放棄了考慮——無論如何,自三年前那次雨中來訪後,‘回憶宮’已非他所有,而流回了其原本的主人手中。最後一次他看見它,見宮群中原已作熄滅的燈火再度從廢墟中亮起,又將其點為明光之勢,只是以他這個局外人見之,其光明到底不如昔,而反愈是明亮,愈有其虛疲終末之感——一如他再度見到米涅斯蒙時,恍惚中感到,那龍王,和過去有何鮮明本質的不同之處。但他還能如何呢?如他無法明瞭,‘回憶宮’再度的閃耀,意味著什麼,他也無法明白米涅斯蒙的轉變究竟程度幾何,或,仍是又一場騙局。
“……我可封存人的靈魂。”
他只反複,聽見這句子,初來令他皺眉,卻到底念念不忘,最終,竟似某種安慰和執著般,帶著不可為他所抗的吸引力,被他所追尋了。
像他已期盼此事很多年。)
克倫索恩在回溯——成長的反義詞。在他已從童年那座天宮中出發這麼多年後,他發現收起它的這件事令他倒退——退回童年的膽怯和多疑——退回童年的渴望和焦慮。還不夠——還在向前……
退回那金色的僵硬中。
那夜晚,正當有故人造訪孛林時,克倫索恩夢見了一片高原。奇怪他此身確實從未去過納希塔尼舍,而這盤旋上升的道路,連綿不斷的鎖橋和廢棄在金雨中的村落卻如此真實,而那惆悵彌漫他心中,就如同唱響心深處,對於不完美,不完滿,求不得最根本的旋律,直至蔓延為如今的長歌。有巨鷹掠過他的頭頂,一直引他向上,漫漫無涯,此夢,卻固是時間充裕的,陽光朗照,前後四方俱是金黃,他的額上冒著汗,心情原本憂愁,卻在攀上的途中,因這旅途,平白生出平靜和愉快。這就是和諧,不是嗎?跟著天,跟著這生靈走獸,在原野山谷間穿行,縱使孤獨,又有何妨?人的心中,總充斥著對那有朝一日,尋到歸處,尋到共旅之人的期望……
但,令他驚訝,在他終於走過最後一座斑駁的鐵橋,至於這高原之頂,能見其天時——天卻暗了。四處不見金黃,唯有漆黑的穹窿蓋宇而下,風吹開他的金發,孑然矗立,他遠望而去,見那高原深處,竟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城市,在夜中閃爍明光。自然,一目之下,克倫索恩認為那是薇薩維亞斯,在夢中,便應喚它,‘回憶宮’,然只在夜風的一撫,天音的一照中,在他不知為何,在見其的瞬間湧出的淚水裡,有一低語,似在與他說,這不是薇薩維亞斯——不,在這個時候,薇薩維亞斯,這座兩千年前被米涅斯蒙所建立的城市還尚不存在,而,如此多年過去,記憶已遺忘,心中悲情,在見其時刻,仍自回響。
‘中府’。)
“——喀朗。”
他顫抖,恍自回神,要尋此聲來源,左右不得,身後無人;夜風吹開,藍海濤動,他看向身後,眼卻頹然睜開,淚水滴落,回眸時刻,見那人,就在他身前,持旗站立。
“跑吧。別讓我找到你。”那人說:“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他看著此人。淚水模糊視線,唯見一片藍。他看見,這個人的手臂在顫抖,如若抑制著某種強烈的催促。誠然,他知曉了,他應轉身便走,化作走獸離去,終其一生隱藏,再不出現,方有餘命,然而他的身體卻動,一步,又一步,走向這個長身而立,手持藍旗之人,搖頭。
那人望著他。
“你寧可選擇死,”聲音似思索道:“也不願你的理想破滅麼?”
既無嘆息,也似無不捨,那人抬起了手。
“好吧,喀朗。”他聽他說:“你值得一個徹底的死亡。”
他不知道此人在說什麼;旗若□□破夜空的聲音,似抹去了他的淚水,令他看見這人的面容——這張銳利,空洞,俊美而荒涼的面容,伴隨著那千絲萬縷的藻發襲於他面前——他不知他在等待什麼——他在等待結束和死麼,或者,一個再度說出他名字的機會,盡管什麼事也不會改變?
“——唯乍——”
他張開手。長旗貫穿他的身體,刺痛尚未來,金光,卻灑滿了天界。沒有想象中的劇痛和黑暗,相反,克倫索恩感他在漂浮。那個人,那張面孔都不見了,他張開手,見他在空中,自上而下,俯瞰城市,寂靜數秒,繼有聽聞一陣巨響爆開,藍電砸落,環繞一座山峰。他目中有驚,而不予他反應的機會——周遭一切,包括這城市,這地面,這穹窿——都在被其撕裂,崩塌。世界的第一層碎裂了,繼而是第二層,第三層,當第四層後,那座潔白的北地神都出現時,克倫索恩終於明白了那藍電究竟做了何事——它擊碎了‘回憶宮’!
剎那,夢的朦朧和人格的離散煙消雲散。強烈的,屬於現實的危機攥住了他,帶著他在這最後的夢中上浮。克倫索恩看見薇薩維亞斯潔白的城體不若從前只在寂靜中如灰飄散,而是轟然如雷,以此城千年不見的浩劫之災,分崩離析——不!他焦急想:發生了何事?
米涅斯蒙出事了麼?
他上浮。天空的明淨宛被一股顯示其本源的莫大的力與指揮換色,在天頂潑灑下那暈染的紅,覆蓋在一層如海如天的藍上。那天中有聲音;他能聽見,因此戰慄。克倫索恩,孤身無助,懸浮在這覆天蓋地的血紅琉璃中,聽見其後轟鳴的雷聲,而,在一陣激寒中,他聽見道熟悉的聲音,若無情,若冰冷,若忠心,若虔誠,低沉開口——他看見那一縷紅發在面前漂浮,而她跪倒的身和握緊的拳,連同那宣誓的一目,成了他在這崩塌的天宮中,看見的最後一景。
“——我塔提亞,必定完成任務,將必勝的王心帶給您!”
“克倫索恩!”維格斯坦第焦急道,按壓他的心髒。克倫索恩在極度虛弱中醒來,如過去數年一般——他已經太習慣所謂存活就是吊命一口氣的情況了,然維格斯坦第,總感到使他每次平安醒來,都是種莫大的欣慰。然在孛林的大窗下,兩人見面時的安然在一目之間,只能被彼此眼中蘊含的緊急所打破。
“吠陀先被勞茲玟的部隊擊落了,安伯萊麗雅殿下的軍隊已在納希塔尼舍與‘聯盟’東南部的軍隊展開對峙,你得趕快透過‘回憶宮’聯系米涅斯蒙從中斡旋——”
“——不行。”克倫索恩喃喃。他的心跳極弱,身中像淤滿了水,呼吸數次才能開口,其間掙紮起身更衣:
“不行。”他面色慘白,對維格斯坦第開口:“米涅斯蒙可能出事了。‘回憶宮’徹底坍塌,目前不知原因。”
“坍塌?怎麼可能?”此語一出,不怪維格斯坦第驚訝,然誠如此言——他們目前沒有餘地思考原因,只能考慮後果和對策:過去三年來,米涅斯蒙的忽然出現和回歸對局勢轉變甚有決定性的作用,從‘兄弟會’至‘聯盟’,高層到基層,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最多不過是知曉新任首領是曾今那行為跳脫的白痴,憑其卓越的操縱,佈局和情報能力成功令西部局勢在諸侯內鬥制衡,會內會外商業分權的情況下維持了三年和平——整整三年,令各界蠢蠢欲動的戰爭販子,預言信者,聖戰狂徒和商業人士取得了一個在物質,思想,慾望中的平衡——而這種平衡不是沒有代價的。克倫索恩和維格斯坦第,這唯二直接與他以‘米涅斯蒙’身份交涉的參與者知道,此舉無異於在即將傾瀉的洪水前鑄造一座更高的期望堤壩,而其平穩安定的代價就是當堤壩崩潰時,那水的勢能將比原先削山剔谷的狀態,還要高。
“——兄弟會內鬥?”
維格斯坦第提出。克倫索恩以顫抖的手扣上衣,點頭道:“不是沒有可能。他這三年來樹敵頗多,曾經也與我提及過他若失蹤,我該如何做。”
窗外的孛林仍在寂靜中,只是連年來,‘神恩’搖曳的銀枝終於不見蹤影。克倫索恩看向鏡子,只見他在其中的面孔覆著深邃的驚駭,是他無論如何試圖堅毅以對都無法掩蓋的——那手握抉擇的重任令他不堪重負。維格斯坦第的眼在鏡中望向他,面色黯淡。
“他要你做什麼?”
克倫索恩沉默片刻。少頃,他離開鏡前,走至房間側面的衣櫃拉開櫃門。他探身入內,撥開衣物,推開內裡暗層,片刻後,那衣物的幽暗中,照亮明光。
維格斯坦第面露驚訝。他看著這物件被取出,也見自己的眼複被照亮。
“……‘無色’。”他喃喃道。
不錯,在他面前,被克倫索恩捧於手中的,正是三大聖劍之一,屬於白龍王米涅斯蒙的‘無色’。維格斯坦第見狀感慨:“尋常人,便是稍碰無色,也會命喪當場,不想你卻可以手捧之,白龍心的候選之稱,確為當之無愧。”
既見此劍,他也不再問米涅斯蒙的囑咐是什麼,苦笑道:“他必然是要你持此劍,去黑荔波斯取出白龍心,承接龍王之位罷?”
克倫索恩無言點頭,維格斯坦第看向窗外,複道:“……倘若如此,也是恰好於時了。”他搖頭,顯無奈:“‘神恩’的枯萎已至水下,解放時間便在眼前,當下的問題是,不知蓋特伊雷什文方面,是否能給你掩護——倘米涅斯蒙失勢,那處境況也難料。稍等兩日,待探明情況後,便派人護送你,前往黑荔波斯——”
“不。”克倫索恩輕聲否決。他手捧此劍,望向窗外,思索片刻,道:“刻不容緩,我即刻出發。”維格斯坦第面露不解,克倫索恩回頭,有幾分悲哀道:
“我最後在‘回憶宮’中看到了塔提亞。”他搖頭道:“‘鬣犬’恐早已將她派出去,潛伏在北部,只等眾人奔赴,便守株待兔,尋得‘封魂棺’之位置。”
維格斯坦第蹙眉:“你要試著尋到她?”
克倫索恩久而無言,唯看向手中之劍,黯淡長嘆。
“不止如此。”他低聲道,半解其緣由,如同自己也不確定,而,自己,也不敢面對其實:
“米涅斯蒙告訴我,若封魂棺開,而將‘無色’,沒入那屍體中,有三個可能的結果。”
維格斯坦第聽著,面色越發沉重,最後,終至慘白了。克倫索恩道:“一,是三顆龍心一併解封,直接引起大龍戰;二,是,獨獨引起白龍心的極限權能,觸發‘無魂’,而,三,”他聽克倫索恩幹澀道:“——是可能喚醒其中的靈魂。”
兩人對視,在孛林的山林前,克倫索恩承認,輕帶顫抖:“——但我們不可能知道是哪一個。”他道:“就是米涅斯蒙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