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孝文一言不發,跟在周阿姨身後進了顧家的家門。他先去了顧雪柔的房間,室內比上次他來的時候光鮮了一些,很多用品都換了新的。他看見她的枕頭邊他送給她的那個粉紅豹子不見了,只有一隻破舊的黑熊立在床頭,黑熊張開的手掌上放著一盒清涼油,一盒創可貼,另外還有五十塊錢。他認出那創可貼上的朵拉圖案,想起來是上次她膝蓋破了自己買給她的那一盒,而那瓶清涼油,八成就是她夏天在外面被蚊子咬得過敏,自己給她塗的那一瓶吧?
她珍而重之地把這些破爛保留了在這裡,難道是捨不得扔嗎?
真是個長情的孩子,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也太過有心了,江孝文在心裡想。可是他真的很喜歡這樣長情的孩子,人長情,就會不管時光如何變遷始終保持著一顆初心,不用猜疑,不用揣測,不管走到哪裡,不管身邊事兒如何變化,有這長情的人在身邊就特別安心。
因為你知道她不會變。
他一直呆在顧雪柔的房間裡,翻看著她的課業,直到周阿姨忙完了晚飯,叫他一起去醫院,他才起身。
在醫院看見顧雪柔的時候,病床上的小東西果然又瘦了很多,小小的下頦都露出輪廓來了。看見進來的人是他,小家夥先是目光一亮,身子像是要彈起來,但是緊接著她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她像是想起了什麼,嘴巴張開,卻沒有跟他打招呼,反而在病床上翻了個身,給了他一個大後背。
周阿姨說:“孩子傷心了,病了這麼多天,家裡就她姐一個人陪著她。顧雪瑩也忙,週末兩天全是課,得晚上才能跑過來陪她。我倒是真沒看出來顧雪瑩這孩子這麼能事,比她家裡的那倆大人強多了。”
江孝文沒做聲,他走過去坐在顧雪柔旁邊,想了想,就沒安慰她,反而對她口氣很兇地道:“背對著我幹什麼?快起來吃飯。”
顧雪柔顯然沒料到江孝文竟然還跟她發脾氣,轉了過來,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她真的瘦了,圓臉成了細鴨蛋臉,太陽底下曬出來的健康小麥色也微微褪了,顯出白淨的底色來。此時看著他那一臉茫然的神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像個一年級的幼稚小女孩兒。
我搬到新家,跟一堆幼稚無聊的新同學同班,尤其其中還有兩個那麼大的大笨蛋,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死纏著我,拿著一堆幼稚到死的問題整天跟我沒完沒了,我都沒有煩到崩潰,你當然也可以了,江孝文在心裡想。因為你是多了不起的孩子啊!
顧雪柔從床上欠起身。她先前背對著他其實不是煩,而是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加上害怕失望。她因為瘦了顯得大了一些的眼睛看著江孝文,隔了一會兒她小心翼翼地低聲問:“哥哥是來看我的?”看見江孝文點頭,她欣慰的樣子讓江孝文心口都顫抖了一下。感動之後又有一股憤怒從他心口升了上來,她的那個媽真是該死啊,要是她爸還喘著氣兒呢,也同樣該死——這孩子絕對是因為極度缺愛才會這樣渴望其他人的親近,可世界上又哪有人的愛可以代替父母給予孩子的呢?
有什麼東西會比孩子更重要,讓那個叫王爽的女人連家都不回?
他一直陪著她,自己不怎麼說話,就是坐在她旁邊逗她講她在學校的生活,問她現在的學習成績,田徑社團每天的訓練,同學和老師對她怎麼樣。她開始的時候有些不愛張嘴,漸漸地以前兩個人相處的感覺回來了,她就雀躍了一些,她再心事重重,也畢竟才小學一年級,很快就像個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顧雪瑩匆匆忙忙跑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妹妹,還有坐在妹妹旁邊突然出現的江孝文。她驚訝地走過來,一邊放下自己身上沉重的書包,一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江孝文說道:“幸好你來了,我家這個大傻子想你想得不吃不喝整天要死要活的——”
“誰要死要活的了!”顧雪柔對她姐生氣,使勁兒看了一眼江孝文說道:“哥哥別信她,顧雪瑩就愛胡說八道!”
“叫姐!”江孝文立即糾正顧雪柔。
顧雪柔聽了,張開嘴巴磕巴了半天,也沒叫出一個“姐”字。一旁的顧雪瑩看她糾結的那個樣兒,使勁兒翻了一下白眼,生氣道:“我為了你累死累活,你連個姐姐都不叫,江孝文不過就是過來看你一下,你就哥哥長哥哥短的!我問你我是親的還是他是親的?”
顧雪柔抿緊了嘴不吭聲,她那糾結的表情顯示她跟她姐的關系並不比以前融洽多少。這一家人裡爸媽都沒譜,她們姐妹倆人應該相依為命才對,這個見面就爭吵的架勢到底是為什麼啊?
江孝文看著顧雪柔,對著顧雪瑩微微示意了下。顧雪柔聽他的話聽習慣了,幾乎都成了慣性,這才不情不願地小聲說了句姐。
顧雪瑩一點兒不感激,還氣得眉毛都擰在一起,“誰稀罕啊,不叫算了,我還懶得聽你叫呢。”她一邊說,一邊氣呼呼地坐下,翻開自己的書包,就著周阿姨帶過來的飯菜複習起今天上課的內容來。
江孝文多少有點兒明白這姐倆為什麼見面就掐了,性格上這麼針尖對麥芒的姐倆,不吵才怪。他聽剛才顧雪瑩說小家夥為了自己走了就要死要活的,現在看她躺在病床上,特別讓人心疼,就一直陪她陪到晚上將近十點,直到江奶奶過來接他他才離開。
“哥哥——”江孝文跟奶奶向外走的時候,顧雪柔在他身後叫他。江孝文回頭,見顧雪柔從床上爬起來,睜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眼神中都是滿滿的祈求,嘴裡卻沒有說出一個字。
小小的人卻有著大大的驕傲,江孝文心想。他很喜歡她這個驕傲的樣子,就對她笑了一下,輕輕使了個手勢說道:“好好吃東西,趕緊出院。下週末我去你家看你。”
顧雪柔立即笑了,整個晚上第一次笑,那笑容出現在她臉上實在難得。江孝文看得心頭一動,有種心尖兒都要融化了的感覺。
他跟著他奶奶向外走,他爺爺坐在司機的位子上。看見乖孫,老人家先搖頭嘆氣道:“跟你爸彙報說是來看我和你奶奶,結果跑到醫院陪人家的孩子陪了一天!怎麼著,我跟你奶奶還排在樓上那個小妹妹後面去了?”
江孝文特別尊敬自己爺爺,他爺爺當了多年的校長和學部委員,為人隨和清正,現在雖然退下來了,但每天依然書不離手,是個真正喜歡讀書做學問的人。他在爺爺面前從來都像個小大人,沒有一點兒孩子氣,立即說道:“對不起爺爺,我下次絕對不會這樣了,今天是來了之後才發現小柔生病了。”
他爺爺送他嘿嘿二聲冷笑,讓他臉紅不已。他奶奶抬手輕輕撫摸孫子的頭發,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們孝文小時候在外面看見流浪的小貓小狗,都要撿回家,天生是個心慈面善的孩子。好在他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有分寸,他爸爸說在外面養那些貓狗可以,但是不許帶回家,他就不再帶回來了。”說到這裡,江奶奶的眼睛對上江孝文的眼睛,盯著他一眨不眨地問:“我聽你爸爸提起過那位小妹妹,在這件事上我跟你爸爸的意見是相同的。所以今天發生的事情算是意外,下一次你再來爺爺奶奶這邊兒,應該知道怎麼做吧?”
因為家裡長輩都是學識淵博性情通達的人,所以江孝文從小到大幾乎從未違拗過家中長輩,也極少對長輩撒謊。現在聽了奶奶的話,他在剛剛顧雪柔期盼的眼神和奶奶柔和中帶著嚴厲的聲音裡,做了個折中的決定,覺得沒必要硬來,就一臉淡定地沖他奶奶點了點頭。
這讓他爺爺奶奶十分滿意,他奶奶總是有些嚴肅的神情都柔和了下來。
他爺爺奶奶的家是很多年前大學給江老校長分的四室三廳的專家樓,佔據了整個大學最幽靜最好的位置,除了樓齡有點兒老,樓道有些狹窄,室內採光有些差勁兒,還時不時地鬧個耗子之外,基本就沒有什麼缺點了,起碼在江老校長眼裡自己這個窩十全十美。於是老人家總是寄希望於兒子和孫子搬回來,房子內至今還給他和他爸爸江偉君一人保留了一個房間,可惜住慣了新型電梯公寓的小輩,對這個房子的感覺跟老人家正好相反。
江孝文知道今天自己稍有那麼一點兒不對,到了家先不急著進自己房間,跟在他爺爺後面進了書房,對著他爺爺還在生氣的臉笑了半天,他爺爺才算饒了他。不過還是拿出了江孝文最頭疼的棋盤,對他哼了一聲說道:“今天下七盤,七戰四勝,輸了的人背《史記刺客列傳》。”
這是又開始了,江孝文真心想哭想反抗,他爺爺是個極為嚴謹方正的人,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外面太端著了,加上又極為溺愛疼惜乖孫,他偏偏在江孝文面前有點兒任性,外加不太講理。江孝文從五歲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讓著爺爺,必須言聽計從,哪怕他老人家讓五歲的他跟蛐蛐比賽蹦蹦跳,他也要聽話,不然他爺爺就不高興。
逗孫子是他嚴謹的爺爺靠譜的生活中最不靠譜的時候,而哄爺爺這件事則是生來就靠譜的江孝文做得最靠譜的事情,幾乎成了習慣,挺樂在其中的。
他對別的長輩很少使這份兒心,因為他是真心喜歡自己的爺爺。
江奶奶進來打斷老伴兒說道:“都十點半了,還讓孝文陪你下棋,他明天不上學了嗎?”
“他成績好,偶爾一天沒要緊的,早上的課稍微睡一會兒就有精神了。”江爺爺作為教育工作者,給出的建議很讓人咋舌。
江奶奶不肯讓步,讓老伴兒先去洗澡,自己坐在江孝文對面說道:“聽你爸爸說你在新班級融合得很好,你們耿校長也跟我說了你的成績。我本來對跳級讀書這件事持保守態度,現在看起來,你的能力還是不錯的,以後要繼續努力。”江奶奶跟普通的奶奶不太一樣,她沒有溺愛隔輩人那類毛病,對孫子和兒子都一個方式教養,因為孫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之當年的江偉君還要聰敏穩當,江奶奶對這個孫子的寄予的希望還要更高一些。
江孝文點頭應承,回答說我會努力的。
“我跟你爸爸交流過你最近交往的人,我們都不贊成你跟那個顧家的小女孩兒繼續來往,白沙在涅的道理你應該懂得。她的出身背景我不想提,你自己知道該怎麼做。對你這樣的孩子來講,能站在你身邊跟你成為朋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榮幸,尤其是那些不管是智力還是眼界修養都遠遠低於你的人。所以越是如此,你越要潔身自好,不跟那些不配跟你在一起的人接觸。”
這話說得很實,也很重,江孝文知道自己奶奶是真心實意地認為誰都比不上自己,這種驕傲以往奶奶都會隱藏在得體的語言之後,今天是怎麼回事?她怎麼幾乎每個字都在影射顧雪柔?他沒有的真心話還是要說:“奶奶,我不覺得我有那麼厲害,讀書好做人好不過是能力的一種,難道一個人出身不好家庭不好就什麼都不是了嗎?爺爺剛剛讓我背誦的《史記刺客列傳》,那些俠人義士哪個出身高貴了?仗義每多屠狗輩,那些你看不起的覺得不配站在我身邊的人的數量那麼大,如果一刀切地看不起這些人,我覺得損失的不是人家,只會是我。”
江奶奶淡淡地哼了一聲說道:“有些事因為你還小,沒有成年,我不打算對你和盤托出。這件事最終只歸結於一件事,就是你到底相不相信我和你爸爸對顧家小姑娘這件事的判斷?”
他不能說不相信,因為他其實相信,但是他同時也相信自己的判斷——他認為是自己跟長輩看問題的角度有了偏差,才會産生這種判斷上的南轅北轍。他決定還是按照自己先前決定的法子辦,隱瞞是一種善意的謊言,他以前很少對爸爸和奶奶撒謊,但是他真的很喜歡顧雪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他覺得他見過的所有小孩兒裡,沒有一個小孩子比得上顧雪柔。他不想跟小東西從此陌路。
“那好吧。”他嘴上說,明明在陽奉陰違,他臉上卻一點兒也沒露出痕跡。
江奶奶一點兒都不懷疑孫子這句承諾的真實性,反而欣慰地笑了一下,誇獎他一句:“真是個心性洞明的孩子!奶奶很少這麼誇人,你真的不錯。”說完這句奶奶起身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過度一下。這幾章講小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