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是上河的第三層皮。
第一層是混著血砂的碧浪,第二層是浮著殘甲的冰凌,第三層便是這終年不散的霧——輕得像前朝公主自縊時的綾羅,沉得似鐵牛鎮江時的鏽斑。
船行至大霧最濃之處,船底突然傳來第一聲悶響。
沙千金手中的玉核桃突然停止轉動。這位錦州金虹商會的主事盯著茶湯裡沉浮的金葉,葉脈紋路正詭異地旋轉起來,似乎在預示著即將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九倒拐的猿,比鬼還精。”船伕弓著背擦桐油燈,脖頸處的蜈蚣疤隨著肌肉蠕動,“客官們抓緊欄杆,這水裡的冤魂要借活人的陽氣上岸了。”
話音未落,兩岸絕壁傳來裂帛般的啼鳴。那不是猿聲,是三百年前沉在此處的戰船鐵錨,被急流沖刷發出的嗚咽。蘇玉娘腕間銅鈴突然倒轉——鈴舌指向船尾抱琴女子,那女子袖中珊瑚珠正滲出淡藍水霧。
崔鈺往嘴裡丟了顆鹽漬梅,異色雙瞳映出霧中鬼影幢幢“師妹可瞧見?那霧裡飄的不是水汽”梅核“噗”地吐向桅杆,打落團毛茸茸的黑影,“是猿毛。”
黑影墜地竟是個青銅鑄造的猿首,獠牙間卡著半截人指。沙千金身後壯漢剛要拔刀,船身突然傾斜——十八道鐵索破霧而來,索頭拴著的不是船錨,是三百斤重的鎮魂碑。
“來了。”崔鈺拉著蘇玉娘退到艙門陰影處,手中已經捏著兩張符籙,一張隱身符,一張護體陣符。只要沒被對方發現,這兩張符能堅持一盞茶的功夫。
這艘船上的氣氛詭譎異常,他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
眼見著第一塊鎮魂碑就要砸穿甲板時,裹著一身貂裘的沙千金雙手畫圓,瞬間結成一個法印,將那塊巨大的鎮魂碑反震出去。
霧散了,散得極快,像被無形的手撕開的幕布。兩岸千仞絕壁現出真容——那不是山岩,是無數青銅戰車壘成的屍塔。車轅上蹲著百十隻白毛老猿,爪中握的竟是制式統一的橫刀。
“兵部去年失竊的斬馬刀”沙千金眯眼盯著猿爪寒光,袖中金葉子已換成淬毒銀丸,“原來餵了畜生。”
老農突然掀翻竹簍。青蛇竄向猛地竄向毫無防備的沙千金,卻在觸及對方狐裘時鱗片翻卷——金線繡的牡丹暗紋裡藏著倒刺。蛇血濺在甲板上,瞬間腐蝕出一個洞來。
“師兄,你剛才不是說他倆是一夥的嗎?”蘇玉娘問道。
崔鈺也很納悶,錦州金虹商會是九千歲的私家產業,這是江湖中都知道的秘密,前幾個月嶺南毒宗的宗主才去了長安拜在九千歲門下,難不成是這青信使常年在外不通書信?
“張大人隱藏的可真深呀,就連奴家都被你給騙過去了,要不是沙主事修為高深,還真被你給暗算了!”抱琴女子突然開口,琵琶第四弦無風自動,“可惜,你今日註定要命喪於此了!”她腕間珊瑚珠炸開成網,罩住撲來的白猿,珠芯人魚淚遇血即燃,燒得猿毛滋滋作響。
此女來自南海,本是教坊司罪奴,後成了九千歲在長安的暗樁,江湖人稱“血琵琶”。
而他口中的張大人,是一位有著和謝沉舟同樣遭遇的清官,多次彈劾九千歲無果,反而是屢遭貶謫,這一次他正是要前往江州赴任司馬一職。
見暗樁血琵琶已經動手,沙千金這個明樁也不再猶豫,終於亮出狐裘下的劍,先前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把船上的人都殺了,以免錯走了張明遠。這時候張明遠自自己跳出來,倒是給自己省了不少事。只見他手中劍格狴犴獸眼珠突然轉動,噴出股黑霧。白猿撞上霧牆,還未與他刀劍相交,便瞬間皮肉潰爛,露出森森白骨。
身後的四名壯漢也已經抽刀在手,與躍下的白猿激戰在一起。船身四周的河面上不斷響起石碑落水的聲音。
崔鈺胳膊拐了下蘇玉娘,輕聲說道“看來那張大人,不僅是嶺南毒宗的門人,還是朝廷命官!”
蘇玉娘定睛望去,蓑衣縫隙滲出縷縷青煙——竟是嶺南毒宗秘傳的“千機瘴”。老農佝僂的背突然挺直,五品官服的孔雀補子在瘴氣中泛著死光“沙主事截了江州的賑災銀,現在還要來滅我的口?”
沙千金擺擺手,咧著大嘴笑道“生意人一碼歸一碼,那銀子的賬,張大人您可千萬別記在我身上。”
霧中忽聞馬嘶。
黑袍人的黑馬自絕壁躍下,馬蹄直接踏碎兩隻直奔而來的白猿,奇怪的是這一人一馬踏上渡船甲板時,除了白猿骨骼碎裂的聲音外,再無半點聲響。
“這人修為很恐怖。”崔鈺微眯著眼睛,想要看穿此人的來歷,但看到的似乎只有無盡的黑暗,“至少在凝神境後期,而且快要突破至金丹境。”
“夜還長。”黑袍人聲音像生鏽的刀刮過船板。他袖中飛出九枚銅錢,錢眼穿透鎮魂碑鐵索,將最後三隻白猿釘死在屍塔上,“這局棋,才剛開眼。”
崔鈺的異色雙瞳驟然收縮。他看見銅錢上沾的不是血,是地脈深處才有的龍髓。蘇玉娘腕間銅鈴無聲震顫,似乎也在向她示警。
沙千金突然暴退七步,劍鋒指向黑袍人“四方使的追魂錢?看來國師也不甘寂寞,連看門狗都派出來了?”
“錯了。”黑袍人冷笑一聲,情緒沒有絲毫變動,只是聲音愈發冷酷,“是索命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