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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波濤暗湧

夢如針線,一針一線的封存著她的痛苦。

縱使在昏迷中,平嫣也睡得極其不安穩,哭著喊著,眼淚彷彿流不完似的。沈大少聽著她不停的喊娘,喊爹,喊弟弟,甚至於,還喊九州哥哥。

日頭初升時,她從夢中驚醒,猛地睜開眼。火紅色的帳幔裡,她像死不瞑目的屍體一樣,五官僵硬,只那一雙眼睛大瞪著,彷彿要跳出眼眶來。烏沉沉的眼珠裡,紅帳如血似火,嵌映到她的瞳孔裡,彷彿是一片片濺開的血。

霎時,她忽地坐直身子,機械的揚起頭,死死瞪著帳子頂,像發瘋了般,尖叫一聲,抱著被子躲到床腳裡,嘴裡唸唸有詞,不住的絕望搖頭,不住地拍打四周。

“不要燒了,不要燒了......”

不要燒了,他的爹孃,弟弟都還在屋子裡啊。

沈大少想起她在三合院裡的反應,又看她見了紅色帳子的樣子,猜到她一定是對火有著異常的恐懼。他抬起手臂,攥住帳子的一角,一把扯了下來,頓時帳如霞潑,被丟到地上。

她蜷在小小的角落裡,不哭了,也不鬧了。良久後,她忽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像弓起毒針的蠍子,直直往門外撞去。

擦身而過的剎那,沈大少反掌撈住她的手腕,以難以反抗的霸力將她拽回來。她急火攻心,大腦空白,幾乎想也沒想,一巴掌就毫不猶豫的掌摑上去。他敏捷的偏過了半個臉,平嫣卻使出了十足的蠻力,那一掌雖擦著他的臉沿輕飄飄的劃過,卻如帶刺的荊條,打出一截脆冽的揮聲。

空氣如凝膠,彷彿萬物皆定,只有老鍾一聲聲,蒼老而空靈的走動著,不知疲倦。

綠紗窗外的日光折漏進來,成點成片的灑在他的後背上,他挺拔的身影罩在平嫣身上,將她陰在一地透骨的涼意裡。她抬起眼,秀眉嫵目,挺鼻櫻唇,與他不偏不倚的對上。她的眸子裡尚有淚光清淺,瀲灩如波,沈大少又想起在後花園裡她給他下毒的那日,也是這樣楚楚惹憐的模樣,心裡方才還難耐的滔天怒意,不知怎的,就被她眼中微淚澆了個半滅。

沈大少無意識的收緊攥在她手腕上的手指,嚴絲合縫的勒著。

平嫣從那一巴掌中醒了神,在他那一方黑漆漆,涼涔涔的深淵眉目中終於敗下陣來。她臉上的表情接連變幻,錯愕,震驚,最後只剩下鋪滿全臉的愧疚。

“對不起,我......”她囁喏出聲,臉上的歉意一覽無餘,後半句解釋在她咬緊的唇齒中沒了下文,片刻後又堅定出聲,“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就當是還你。”

她剛才衝出門去是想要找董國生報仇。

報仇,這兩個字眼,是她後半生的使命,衝昏了她的頭腦。

沈大少盯著她靠過來的一方右臉,見那如白瓷般淨透無塵的肌膚上,嵌著的那一對天賜魅惑的桃花目中此刻只顯得凜然無畏,又果敢兇猛。他有些好奇,從未見過一個女人的眼睛裡有過這樣豪邁通達的奇妙色彩,又有些好笑,認錯受罰時還扳出這樣一副視死如歸,任君採擷的姿態來。

“二少爺呢?二少爺回來了嗎?”平嫣後知後覺,牽動心絃。

沈大少這才鬆開她的手腕,正巧看到她白皙如藕斷的腕中已印上了幾道青紫的粗痕,她只草草瞧了一眼,卻並未在意,也似乎並不覺得痛。他驚愕於她的忍耐,愈發對她跟了八年的師父柳三春興趣濃厚。他究竟費了怎樣的心血,持著怎樣的目的,要培養出了這樣一個不像戲子的名角兒?

他相信,在她一無所察的底細中,只有從柳三春的嘴裡才能撬出些有意思的東西。

“沈鈺痕呢?”平嫣等不來回答,莫名躁動。

“我這個二弟啊,從小就鬼點子多,狡猾的跟狐狸似的,父親說他從不肯在正事上用心,對花天酒地那一類玩物喪志的事倒是精通的很,可依我看,他那腦袋殼裡,可搗鼓了不少名堂。他在國外的這八年,多得是沈家人不為人知的秘密。”沈大少踱到窗子邊,靜對晨光,悠然揹著手,那聲音飄渺迂迴,別有意味,似乎浸了霜露,夾著幾分料峭嘆息,沉甸甸的落在平嫣耳邊。

他想起昨夜沈鈺痕那看似玉石俱焚,實則另有隱情的手段,也想起他在富春居,隨隨便便一出手就是十萬塊支票。

平嫣見他陷在追思中,雖並未答到實處,卻也一派穩當隨意,猜到是沈鈺痕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沈大少推開門,熹光在漸而開闊的門縫中傾瀉而入,攬盡一室明媚。他穿著尋常的風衣西褲,英武挺拔的輪廓幾乎要溶到日光裡去。

他回過頭,眉目色澤如一重院落一重宅的高門深府,彷彿這陽春暖意只淺淺薄薄地打在他的身上,卻無力滲透,他眼裡照舊籠著無邊霧翳,無頭深淵。

“你也一起來吧,去瞧瞧我那二弟究竟要搭什麼臺子,唱什麼戲?”

昨日平嫣昏迷後,沈大少將她一路抱來了就近的客棧裡,安置好她之後,再也沒踏出屋門。侍從已在外從三更等到清晨,忽聽到開門聲,忙迎上來,見沈大少面色冷漠的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平嫣。

為了這個女人,大少接二連三的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許他自己都未曾發覺。侍從跟在一側,目光蜻蜓點水似的,在平嫣身上留了幾留,充滿審視打量。平嫣察覺到身前不經掩飾的目光,以為是李庸,一抬頭卻見是個面生侍從。她回望了一圈,也沒看到李庸的身影,不禁奇怪,若非棘手時刻,他不是一向與沈大少寸步不離嗎?

汽車停在門口,三人上了車後,就直奔林家公館。

林家公館建華人租界,連綿佔據整個長安路路段,可謂是亭宇軒昂,氣派非凡。遠遠看去,正中主樓是一棟四層洋房,青磚紅瓦,數重塔尖屋脊聳立。漢白玉的中式亭閣,西式的花園噴泉,雕像假山,相互掩映中,一花一葉都似乎是平常人家難以預想的奢侈。

沈大少自車窗裡遞出燙金請柬,守衛的崗哨看了一眼,忙立定敬禮,點頭哈腰地揮手放行。汽車緩緩駛進柵門裡,四散忙碌的僕人們秩序井然,將前來的一波波貴人引進大廳裡去。車如流水,人聲熙攘,一眼望過去哪哪都是珠光寶氣,衣冠楚楚。平嫣倚在後座上,望著隨處可見的攀談甚歡的賓客們,沈大少的話如魔音貫耳,一遍遍響斥在她耳邊。

搭什麼臺子?唱什麼戲?沈大少這話裡的意思分明就是他知道沈鈺痕有自己的打算,卻不知道沈鈺痕的打算是什麼?若是昨晚沈鈺痕被救了回來,平嫣相信他一定有很多法子撬開沈鈺痕的嘴,但,他並沒有帶回來沈鈺痕,也許,是沈鈺痕自己要鋌而走險,並不願意回來。

“二少爺根本沒回來,還在那群綁匪手裡,對不對!”平嫣冷不防的開口,聲音如一錘子敲碎的冰面,冽氣十足。

汽車停在梧桐濃蔭下,李庸識趣的下了車。

沈大少摸出一根菸,點燃,在粗糲卻骨節修長的手指間捏著,菸頭一點微弱星火,牽出一道細煙嫋嫋,頓時整個封閉空間裡都燻出了濃濃的菸草氣。後視鏡裡映著他一雙眼睛,如濃墨砌出,冷得駭人。

“那群綁匪可不是一般人。”他冷冷一勾唇,扳過頭頂車鏡,明淨的鏡片上頓時浮現出平嫣的臉,他盯著鏡中的平嫣,因為一夜疲勞,眼珠裡的血絲密如蛛網,“我這弟弟怎麼捨得回來,你怕是不知道他是要借這些綁匪的手成就自己吧。”

就在昨夜,綁匪們窮途末路時,他清清楚楚的看到沈鈺痕板過綁匪的手,將他手裡的槍指在自己腦袋上,偽造出被劫持押制的假象,助綁匪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脫險。

如今北方難以壓制,各省各地的軍閥派系擁兵自重,斂財成山,紛紛獨立,能讓北方高層上心的,無非是青州這一塊連線南北交通要塞的寶地,要徹底阻斷林恆的脫離獨立之心,而最行之有效的辦法,莫過於鎩去林恆的金山銀山,阻止青州三巨頭間的貿易壟斷合作。亂世飄搖,政壇權勢更迭不斷,遠沒有錢財來得務實,縱是英豪,無錢即無兵,也只是白衣卿相,那就掀不起多大的浪頭。

其實沈大少猜的八九不離十,那些綁匪不過是要拿沈鈺痕做一個途徑。他不得不聯想到富春居的命案,料定千里迢迢趕來的秘書劉牧雲一定會藉此大做文章。

一旦他猜想成真,那麼平嫣就成了他逆風翻盤的唯一途徑。

平嫣要下車,他提前喝住了她,丟過去一個包袱,淡淡說:“你穿成這樣實在不成體統,昨晚李庸取來了你的衣服,公館後的竹林裡有許多空著的僕人房,你去那換上吧。”

那是她隨身帶著的行李包袱,裡面也沒什麼重要物件。她垂頭望了眼自己身上穿著的旗袍,果真是破敗不堪,泥汙骯髒,就提著包袱擰開後車門,一隻腳剛踏到地上,忖度片刻,還是望著後視鏡裡他的一雙眼睛,輕聲道了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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